林保怡BeHappy

2024年,是演員林保怡廣獲認可的一年,他憑藉《白日之下》獲得金雞獎、金像獎、金馬獎三大電影獎提名,而這一年,也是他的代表作、劇集《金枝欲孽》播出20年。
他做演員的34年中,走過影視業的波峰波谷,站上過聲名的巔峰,也為打磨演技蟄伏過。生活的起伏被他悉數吸納進角色裡,自我革新般創造著一個個複雜新鮮的人物,始終回應著當下的時代情緒。為了他從未停下的腳步,為了他在創作上蓬勃的生命力,《人物》評選他為2024年年度男演員。
呂蓓卡
編輯|槐楊
攝影|邵迪
妝發|小涵
造型|GCK
製片|#1105
美術|勺子
人應該是自由的
林保怡有自己的想法。出現在攝影棚之前,我收到一條微信,來自他的經紀人。經紀人說,今天的訪問「保哥」希望打破常規,聊點大家不知道的。
談話先從他小時候撿鞭炮,崩到手的故事開始。他說,那時候家裡沒什麼錢買玩具,出門看到路邊有個炮仗頭,興沖沖去撿了起來。在化妝間,林保怡5根手指撮在一起,湊到眼前,腿上作出跑的動作。炮仗突然炸了,「我還記得,哇,好痛」。
這只是個引子。「跳到音樂吧。」林保怡說。還是從家裡沒什麼錢開始。當時有個表哥住在他家,天天聽鄧麗君的歌,他開始知道有「歌」這種東西,表哥放什麼,他就聽什麼。就這樣,音樂在他的世界裡再也沒有離開過。開始存錢,每個月就存一點點,「賺得不多嘛」。存了好久買了一套Hi-Fi,包括一個黑膠的唱盤、揚聲器,接著買了人生第一張唱片,是heavy metal,重金屬,「想象不到吧」,他得意地說。那會兒他也喜歡穿皮衣和牛仔褲,一個搖滾青年的形象。
這和人們印象裡的林保怡大相徑庭。
做演員已經34年,林保怡經歷過TVB最繁榮的時候,20年前的電視劇《金枝欲孽》,奠定了後來幾乎所有宮鬥劇的正規化,也見證了中國香港影視工業的起伏與回春。他的職業生涯穿越了時代的週期,去年,他憑藉電影《白日之下》,獲得金像獎、金馬獎、金雞獎三大電影獎提名。在電影節現場的影像裡,他沉穩篤定,頗有一番老戲骨的氣質。
但面前的林保怡說起話來手舞足蹈。前一天收到訪問提綱,他掃了一眼皺起眉頭:「哪有那麼多好聊的,你不如問問我,在內地拍戲,哪個大明星經常遲到?」
當然,他到最後也沒說是誰。
他承認自己愛動,從小就這樣,「坐不住」。雜誌封面拍攝開始,他也沒閒著,一邊拍一邊在現場走來走去,跟工作人員聊天。他得意揚揚地講到當年《號外》雜誌那張經典的封面,被貼在了香港M+博物館裡,是被選中的唯一男性。那張照片裡,他穿著背心,水流從上面澆下來,他的眼睛笑成一條彎彎的縫。說到這兒,現場所有人都圍了過來,聽他講,當時拍了8個小時,拿盆水「一直潑一直潑」,最後才有了這張照片。他還說,最怕碰上各種典禮,一坐幾個小時,要靠「腦袋裡的天使戰勝魔鬼」,才能把自己按在那裡。
林保怡的人生也像這樣,跳來跳去。在做演員之前,他組過樂隊,12歲就開始彈低音吉他,15歲為了賺錢做過鼓手。成年後,林保怡有豐富的職業經歷,在唱片公司做過office boy,在五金工廠做過工人,在唱片店做過銷售員,也做過消防員、警察、歌手。
每一段職業的跨越,他都有自己的想法。做消防員和警察,是他覺得自己是個正義感很重的人,「想當所以就去了」。考上了警校,做了4年警察,發現還是喜歡音樂,又辭職回到了唱片公司。
相比於主義和意義,林保怡是靠具體的生活經驗活著的人。談到當年的各個職業選擇,林保怡說,「人應該是自由的,人生應該是用自己的能力在每一個你喜歡的(領域)投入進去,不喜歡就走,立馬要走,不要浪費時間」。
在唱片公司也是這樣。因為給一位歌手做唱片統籌,林保怡的唱功被賞識,1989年成為歌手,出了第一張專輯Natural。其中《一剎的浪漫》上來就是一段密集的鼓聲,充滿搖滾元素,與當時的流行歌曲非常不同。這張專輯讓林保怡在當年的「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上,獲得最受歡迎新人獎提名。
1989年的歌壇,正是群星閃耀的年代,最受歡迎男歌手的競爭名單裡,有張國榮、張學友、陳百強、Beyond,最受歡迎女歌手最終頒給了梅豔芳。而新人獎的提名裡,還有未改名為王菲的王靖雯。剛剛出道的林保怡,在激烈的競爭中嶄露了一些頭角。但發行第二張專輯時,公司為了增加銷量,希望他能唱一些更具流行性的歌曲,「商業元素很好的歌」。林保怡拒絕了,「老闆說你不要出了,(我說)ok了,算了」。
他的歌手生涯只持續了一年,就立刻轉身,投入了下一個領域,演員。
Be Happy
林保怡講話直白,接地氣。我問,為什麼演員就能做30年?這麼長情?他說,「錢多嘛,拍好一部戲就有錢收,都是要生活」。他喜歡講那些質樸的人生法則。買了黑膠唱片後,第二個目標是買車,拍戲賺了一點錢,終於買了一輛二手的,「這種開心、喜悅,真是很難忘」。
林保怡喜歡開玩笑,用笑話消解嚴肅的話題。前一天晚上吃飯時,聊到衰老和運動,他說最有效的方式是深蹲,說著挪開椅子,現場演示起來。「可以洗澡的時候做。」他雙腿微屈,一隻手再伸過頭頂模仿花灑水澆下來的樣子,在我們面前深蹲了幾下。他建議我晚上回去做60個,明天一定走不動路。「哇,明天在棚裡,每個人都這樣」,他扶著椅子,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2024年是《金枝欲孽》上映的第20年,我試圖和林保怡聊聊這部劇20年裡反覆被提起的原因,但林保怡說,「可能把那個東西放在平臺播的人就是我的粉絲」。前幾年他去湖南衛視,有工作人員跟他說起,是看他戲長大的,「冬天蓋著被子在裡面拿手機看」。他記得的就是這個。
他更願意記住和回憶的,是這些輕快的細節。相比於《金枝欲孽》裡的人物命運,林保怡更願意聊的是「剃頭」。那是他第一次拍古裝劇,要剃光頭,「啊,我說不行,能不能先剃一半」。但戴了一星期頭套,他還是受不了,「我說OK了,不要頭髮了,全剃光,來」。他描述拍這部戲的困難,是記臺詞,「都是藥的名字,挺難記的,一大段一大段,所以我覺得我厲害的」。至於這20年間《金枝欲孽》一直被觀看,被提起,他感慨的是,「為什麼之後的宮鬥劇不找我?好啊,我們是經典,我們是頭一部,為什麼之後都沒有人找我?」說完,自己又哈哈大笑起來。
林保怡總是這樣,說著說著就自己先樂了。不談太沉重的,他希望大家都開心。他的座右銘就是Be Happy。這是他在TVB的20年領悟到最多的,一定要笑。
林保怡剛成為演員的20世紀90年代,正是TVB最繁榮的時期,像光影世界流水線一般創造著無數的夢境和童話。其時香港社會正值轉型期,人們內在有著期待也有著焦慮,而影視業的功能之一就是娛樂,讓人們暫時擺脫現實的憂慮。TVB當年熱衷拍喜劇,拍小人物的樂觀與適當的調侃,也經常看到這樣的臺詞:「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啦。」這幾乎影響了那一代香港演員的氣質,出現在鏡頭面前時,他們總要展示出最好的精神狀態,對著鏡頭嘻嘻哈哈,給觀眾帶來快樂。
因此,Be Happy不只是一種生活態度,在林保怡身上,更是一種職業精神。他曾經想過用Don't Worry,不要擔憂,後來覺得不對,有的事人們就是會worry,但還是得做。不能想太多,所以沒有Don't Worry,只有Be Happy。
當時的TVB被稱為香港演藝界的「少林寺」,每年生產20部電視劇,錄影廠24小時都在開工。最忙的時候4至6個廠同時拍攝著不同的電視劇。龐大的製作量要求TVB每一部電視劇都在高效和低成本的拍攝下完成,40集電視劇在3個月內就能拍完。演員們為了拍戲不眠不休,住在劇組是常態。
20世紀90年代和林保怡合作《壹號皇庭3》的導演鍾澍佳對當時的氛圍印象深刻。他告訴《人物》,在拍《壹號皇庭3》時,每天到了現場,編劇還沒有寫出當天的劇本。大家先做其他事,等劇本一來,以最快的時間在現場背臺詞,開拍。「很多時候連整集劇本都沒有的,前面是什麼,後面是什麼,只能大概地去推論、猜想。」大家沒有時間去想太多「意義」的問題。
他還記得,當時陳慧珊看不太懂中文,現場的演員同事、導演同事們都去幫她翻譯,「那個時候不流行什麼助理」, 旁邊不會「有7個人圍著他,兩個化妝又經紀人又助理又宣傳的」。劇本翻譯完,她自己去背拼音,記住每句話的意思就開始拍了,「很難很難的」。
這要求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工作,化妝師沒那麼多,演員們要學會自己化妝,自己弄頭髮。「TVB的演員基本上每一個人都可以在行駛的汽車上化妝的,」鍾澍佳說,「自己做頭髮,Tony老師的水平。」衣服也要演員自己去服裝廠拿。出外景 「不可能讓小副導演一個人拿十幾件、二十幾件衣服」。
穩定的情緒也成了職業精神的一部分。林保怡說,他以前的長相給人的感覺總是「酷酷的」,有時候有人會覺得他「兇」,所以他更要笑。每天都要見很多人,從餐廳到片場,「你板著臉試一下明天會有什麼效果」。
這也解釋了拍攝現場林保怡的活躍和多動。他總是希望每一個人都開心地做每一件事,「我們剛才拍攝不開心嗎?」林保怡說。
視帝和普通人
林保怡經常被偶遇,在市場買菜,穿著人字拖遛彎、遛狗。他喜歡自己做飯,最拿手的是冬菇燉海參,有時候會放鮑魚,或者加一隻雞。每到一個城市,他也會叫當年的老朋友出來吃飯,時隔這麼多年,他還是會和當年做警察時的朋友們見面。
生活中的林保怡不像個明星,更像個普通人。他的通訊地址一直是公開的:香港新界馬鞍山郵政信箱393號。他喜歡粉絲給他寫信,他也會手寫回信,再放入一張自己的簽名照寄回去。當然,他不建議粉絲寫太長,「你把你的時間留給自己,放在我身上的時間一點點就好了」。
這是入行之初他就明白的,演員就是一份工作、一個職業。在TVB,他每個月領工資,「生活之餘,發現這個角色也是可以發揮的,這個劇本是你自己選的,所以你要做好一點」。
TVB曾經有專門的藝員訓練班,這裡誕生過周潤發、周星馳、古天樂等家喻戶曉的影星,但林保怡從來沒參加過,拍第一部劇《男盜女猜》,用他的話說,一張白紙就上去演了,面對鏡頭,他想著講完對白就算完,一個導演罵他:「你要趕去哪裡啊?趕收工啊?講完對白就算啊?」
他只能自己琢磨演技。林保怡曾創下一個紀錄,拍劇連續28天沒回家,只在車上睡覺。早上6點半拍外景,下午3到4點返回錄影廠,拍到凌晨兩三點甚至4點。在錄影廠,燈光可以塑造一天中的任何時間。這樣下來,林保怡只剩兩個半小時整理自己,吃東西,再開車到第二天的拍攝地。
後來他養成習慣,每次收工,不管多晚,都要看一看第二天要拍的東西才睡得著。他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他強調,「這不是認真,只是習慣」。
直到1994年和鍾澍佳合作《壹號皇庭3》,林保怡曾在一檔電臺節目裡說,這時他才開始懂得學一下別的演員,給角色加一些漂亮的細節。拍《金枝欲孽》時,臺詞很長很難記,一場戲NG40次是常有的,林保怡用錄音機把臺詞錄進去,一遍一遍聽,加深印象。
他刻苦、勤奮,這也幾乎是一代TVB打工人的職業素養。在拍《金枝欲孽》時,大家都很搏命,佘詩曼也被監製授予了「不眠不休獎」。在崇尚個人奮鬥的香港社會,這種搏命和努力一度是重要的香港精神之一。鍾澍佳記得,當時的工作環境裡,大家都很愛上班,收工了也不願意回家。TVB的風氣多少直接影響了職場劇的盛行,因為編劇本身就在過這樣的生活,所以很容易寫出那種臺詞。戲裡戲外形成了一種微妙的互文。
在TVB,簽約演員有一條明確的晉升路徑,特約到閒角、綠葉、配角、主角,這中間需要努力,也需要運氣。林保怡是幸運的,他出演的配角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做演員的第7年,就在《鑑證實錄》和《妙手仁心》裡開始擔任第一男主。這兩部劇在TVB當年上映的20多部劇裡,收視率雙雙排進前五,成為一代刑偵劇和醫療劇的經典。
但走向視帝的位置,林保怡又差了點運氣。在《背後的故事》訪談中,他曾袒露過中間的心酸:「這麼多年,看到跟你同一屆出來的很多人,像王菲、蘇永康,很多人都比你強,比你高,但你自己還是站在後面。很長時間的心情是,內心很不好受,很酸。因為我自己真的很努力去演每一部戲。」
直到2004年的《金枝欲孽》。開拍前,這部電視劇並不被看好,在盛產喜劇和大團圓故事的TVB,《金枝欲孽》赤裸裸指出了人生的無望。林保怡曾在一個電臺節目中說,當時的環境大家都繃得很緊,這時候拍一個鬥爭的宮廷劇,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
圖源劇集《金枝欲孽》
但恰恰是這部挑戰觀眾觀影習慣、表現人生複雜況味的《金枝欲孽》,讓林保怡在做演員的第14年,終於拿到了TVB的視帝。他曾講起獲獎瞬間的感受,還沒念到名字的時候,他覺得不會是自己,告訴自己,下一年吧。和他一起競爭的,是出演了《棟篤神探》的黃子華,這一年,《棟篤神探》的收視率全年第一。
因為要給鏡頭笑容,林保怡一直在心裡默唸,「我不緊張,我不緊張」。當讀出來的名字是林保怡時,TVB2004年臺慶影片裡,他的笑容立刻收住,強忍眼淚。接過獎盃後,他說:「拿這個獎絕對是要付出很多,不像現在站在這裡這麼容易。」
鍾澍佳非常能理解這種心情,那些年,每一個同事、朋友拿到獎,他都會覺得很感慨,「從『少林寺』出來,終於有一個肯定,對每一個藝人和幕後的同事來講,都是值得感慨而且驕傲的一件事」。
拿獎之後,林保怡很快明白,獎也只是一個獎。兩個月之後大家就忘了,「不要兩個月,一個月就忘了」。很多東西是浮雲,是假的,「你不要當真」。
坊間對他總是被提名但很少拿獎有一些不平,但林保怡覺得,看淡一點。相比於得什麼獎,這麼多年他不停地拍戲,要求的其實是一種主動權,可以自由地選劇本,不被勉強哪個戲一定要拍,不用為了收視率或者評分去演一個角色。
圖源劇集《鑑證實錄》
海綿
鍾澍佳認識林保怡30多年,在他眼裡,林保怡這麼多年一直沒變過。在香港,他們曾住在同一個區,總會在菜市場遇到。
2021年,鍾澍佳構思了一個刑偵故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保怡。故事裡有兩個警察做主角,一位經驗豐富的,已經做到警司,這種級別的警察很少會再到現場查案,但他還在一線跑,因此結識了另一位信念一致的警察。
這個警司的形象和鍾澍佳印象裡的林保怡一樣,認真、執著,對業務有自己的原則,總是盡全力。鍾澍佳說,哪怕已經有一定的「榮譽和江湖地位」,林保怡對錶演依然有很強烈的渴望,不停尋找更多的空間。在拍攝現場,林保怡有自己進入角色的方式,每一段劇情,他會用不同的音樂提醒自己,去找到那場戲的狀態,「他會讓自己真的變得很不開心」,鍾澍佳說,這種方式在電影裡更容易實現,電視劇要拍的鏡頭多,要維持這樣的情感密度是很高難度的,可林保怡還是會這樣做。
在一次香港導演的聚會上,鍾澍佳見到林保怡,跟他講了這個故事,林保怡當時就答應了。這個故事,就是林保怡剛拍完的《刑偵12》。定下演員後,劇本又寫了3年。再打磨本子,鍾澍佳的腦子裡有了具體的形象,很多細節,他是按照林保怡本人設計的。
2024年,《刑偵12》開機,時隔20多年重新合作,鍾澍佳在林保怡身上看到了很多變化。林保怡比當年《壹號皇庭3》時期更沉穩,更能壓住場子。「他會想盡辦法讓自己變成那個人物。」在現場表演時,「你都覺得這不是林保怡,就是那個人物」。
這種變化來自過去10多年的時間裡,林保怡像海綿一樣把自己投進了一個有更多挑戰的環境。
2012年,林保怡決定離開TVB,到內地發展。在TVB的後期,他已經開始嘗試新的演法,更加細膩地表演出不同角色。他曾形容,TVB像一個不受風吹雨打的玻璃罩,不用擔心沒戲演,每個月有固定工資,回到公司有停車位,演得好或壞,都不會把責任賴在演員身上。公司可以解決很多事情,讓大家安心在裡面工作。但太過安逸,也限制了很多可能性。「當時這個玻璃罩已經到頂了」,林保怡說。
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香港演員和導演北上。鍾澍佳2002年第一次到北京拍戲,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大,香港是35毫米鏡頭下的生活,很難拍到全景,但到了北京之後,生活是12毫米廣角鏡頭下的,「東門走到南門都不知道要走多遠」。2005年,他選擇搬到北京發展。在TVB的時候,他拍職場劇和喜劇;在內地,他拍了自己第一個古裝劇《蘭陵王》,接觸到更多劇種、更多的技術,也和來自五湖四海的演員們合作。
林保怡則用「試練功夫」描述他離開TVB的心情,「我要跳出去看看自己能爬得到多高,能去得多遠」。很多演員離開TVB時會先找到新的公司簽約,但香港媒體形容林保怡的離開「兩袖清風」。他說,「我並未轉投任何新公司,真的是揹著揹包,帶上吉他,拎個麵包便走出去」。
自由有它的代價和誘惑。每一個到內地發展的香港影視從業者,都要經歷適應的過程,尤其是天氣、語言和文化差異。鍾澍佳告訴《人物》,那個時候他的普通話爛到坐計程車去什麼地方都講不出來,要先打電話給朋友,讓他跟司機說地址。做導演,聽不懂臺詞有沒有說錯,需要執行導演在旁邊提醒。
林保怡印象最深的是冷。北方的冬天很冷很乾,他的皮膚很難適應,手指會破皮。他分辨著好幾個地方不一樣的冷,青島的冬天「九級風」,穿再厚也沒有用,黃沙都會吹進盒飯裡;哈爾濱的江邊,「真的冷死我」;但最冷還是新疆,「冷到腳底都痛」。
但那時的北京讓他覺得「熱血」。到處是茶餐廳,「一進去你就聽到很多廣東話,那些導演啊,演員們都在」,他回憶那些熱鬧的場面。
至於文化差異,林保怡開玩笑地說,離開TVB之後,也想看看內地的演員、大腕兒是怎麼樣的,「我能不能協調自己配合他們去演一些電視劇,能不能受一些大腕的氣」。來了之後發現,真的會有演員只給你6小時讓你拍,拍完他就走了。也有很多人遲到,「(我想他)是不是很紅啊,應該是很紅吧」。
在自由面前,更考驗一個人的意志和選擇。剛到內地那些年,很多劇本送到林保怡的面前,但他選擇的不多。他比過去更加謹慎地接戲,更獨立地挑選劇本和導演,每年的產出只有一到兩部作品。
當時熱錢湧入內地的影視市場,當紅藝人北上,也總被看作是為了「錢途」。想在其中分一杯羹並不是難事,但林保怡沒這麼做。其間他跟來自韓國、日本的演員合作拍戲,體驗不同地方的影視工業。也停下來了一段時間,完成一些作為演員也作為人的探索和思考。
想明白的,是要「真」。對人、對朋友要「真」,演戲也要「真」,要「真正投入進去這個角色」。那幾年讓林保怡意識到,過去演戲真是「演」,對觀眾來講可能沒有分別,「但對我來講,過不了我自己」。後來媒體訪問,他會問記者:「你要訪問那個角色還是訪問我?」
「真實,不騙自己,也不欺騙觀眾」,林保怡最早實踐這種表演方式是在《瑪嘉烈與大衛·綠豆》和《嘆息橋》中。當時香港網路電視臺ViuTV進行「電視工業革命」,喊出口號「堅信真實生活比戲劇打動人」。林保怡覺得,這是個機會。

圖源劇集《嘆息橋》
合作的兩位新導演沒拍過影視,只拍過廣告,但林保怡願意去嘗試新的東西。他把過去的表演技巧都拋掉,相比於對著鏡頭說話,他更重視身體語言,將自己變成角色人物,全身心地投入。這才是真實。
《瑪嘉烈與大衛·綠豆》獲得了很高的評價,豆瓣評分只比《金枝欲孽》低0.1分;而林保怡首部擔任監製的作品《嘆息橋》也受到好評,豆瓣評分高達8.6。這讓林保怡覺得,「我好像真的是朝著自己的方向,好像是找到我想要的東西了」。
《白日之下》也再次證明了真實的力量。在這個由真實案件改編的電影中,林保怡飾演患有弱視的殘疾院院長章劍華,他所在的殘疾院舍「彩橋之家」虐待院友被媒體揭露,而他性侵殘疾院裡的弱智少女卻逃過了法律的懲罰。這樣一個「扭曲到近乎變態的角色」,林保怡還是會讓自己完全進入。
他讓電影公司幫忙找了一個弱視的朋友,和他一起吃午飯,回辦公室,觀察他的動靜,再模仿他,去完成角色。他的戲份有十幾天,那十幾天裡他沒見任何朋友,在現場和其他演員也是淡淡的,刻意維持一個狀態。他塑造的章劍華相信,自己是沒有錯的。他演出了章劍華的變態,也演出了更多的複雜性,將這種人性的扭曲鋒利地指向了社會問題。
戲份殺青的那個下午,他問導演還有沒有要補拍的,得知沒有,他立刻去理了頭髮,他說:「我把林保怡找出來。」
圖源電影《白日之下》
我是未來的人
這次封面拍攝,我和林保怡一起吃了兩次飯。前一天試衣服結束,林保怡透過經紀人告訴我們,這天是冬至,他邀請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一起共進晚餐。第二天拍攝結束,林保怡把自己的飯從化妝間拿到攝影棚裡,再一次和大家一起吃。離開TVB10多年,他依然保留著這個結束工作後和工作人員一起吃飯的習慣。
鍾澍佳也非常懷念這種感覺,當年在TVB,大家沒有等級感,幕前幕後都是同事,晚上收工,攝影、燈光一直到場務,都會一起去吃夜宵。去海外拍戲,不像現在動輒幾十上百人,當時演員加導演是個13人左右的小團隊,逼得每個人都要學會更多技能,做導演的,美術、道具也得會,這也讓大家的關係變得緊密,拍戲的時候更有默契。
除此之外,林保怡對工作人員的態度也深受周潤發的影響。那時他還在做歌手,吳宇森找他拍《辣手神探》,合作的演員是周潤發,問他有沒有時間,他答,「我當然有時間」。每拍完一個鏡頭,周潤發都問林保怡,「保怡怎麼樣,要不要多來一條,多來一個吧,用眼睛去演好不好?」
「當時的發哥已經是很厲害的演員,當時的林保怡是一個新出來的小子」,他因此確信,真心對人好,是很重要的。
冬至這天的晚飯,7點左右,在酒店二層的餐廳,林保怡換上了一件藍色格子襯衫,棒球帽帽沿朝後戴著。餐廳裡沒什麼人,只有我們幾個坐在一張長桌旁。剛坐下沒多久,一個男人帶著孩子,提著一箱大閘蟹趕來。
他叫林保怡「保哥」,是林保怡2004年在青島拍戲時候的助理。當時林保怡正在拍《青城之戀》,到青島取景,一位朋友說,如果需要助理,可以幫忙介紹,林保怡因此認識了這位後來成為他助理的小良。當時小良只有17歲,父母早早離開,他孤身一人在外打拼。
小良後來跟著林保怡跑了很多劇組,而林保怡跟著小良學普通話。小良在飯桌上說,自己內心感激保哥,來到陽澄湖後,一直想給林保怡寄一箱新鮮的大閘蟹,但內地到香港的物流寄不了活物,直到今天,才讓林保怡吃上。為了這頓飯,他開了3個小時的車趕來。他們談論很家常的話題,比如孩子,出生時林保怡還抱過的小小良,現在已經12歲,過了鋼琴九級,林保怡說,要跟小小良學鋼琴。
在內地拍戲那幾年,林保怡總會收留生活艱難的年輕人做自己的助理。遇到新的機會,再把他們「交接」出去。有一位助理,是他在上海拍戲時認識的,遇到某五星級酒店總廚是個香港人,林保怡問他,可不可以讓助理留在酒店後廚工作。後來,這位助理小宏通過了酒店的正式面試,現在已經成為大廚,做得一手好菜,也有了幸福的家庭。
但林保怡不認為這都是他的功勞,要看運氣,「如果沒有那位五星級總廚出現的話,OK,你回老家吧,我就回香港了,看他們的命,不是看我」。
林保怡不願承認自己是個懷舊的人,他說自己是個「未來的人」。「我已經想到下一分鐘有什麼發生,下個月我要做什麼,從前過去的我都不想。」但他的行為還是「出賣」了他。聊到這麼多年影視裡的情感變化,他說,「現在不同,要見面太簡單了,不重情義」。
林保怡有兩個手機,屏保都是阿水的照片。阿水是林保怡過去養的一隻哈士奇,4個月大時被林保怡接回了家,到家的當晚,凌晨3點鐘,就在沙發上拉了一坨大便。阿水陪了林保怡15年,2021年因為生病去世。送它走的那天,林保怡把它的骨灰放到常去的花園裡藏著,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就已經(好了),算了,走就走吧,OK。」林保怡說。
他不願講太多深情的話。阿水之後,他也不願意再養寵物,我問他,是害怕告別嗎?林保怡說:「不是害怕,費錢,太花錢,沒錢了。看個醫生都很貴,碰一下都2000塊,不行,錢是很重要的。摸人家的狗OK,自己養一條,要負責任。我又跑來跑去,是吧,所以不要養,我不養了。」
還是那個一點都不要「上價值」的林保怡,但他的「看向未來」也是真的。
2022年,在內地拍了多年戲的鐘澍佳重回TVB,第二年,由他作為監製拍攝的《新聞女王》播出,給人一種港劇回春的氣象。鍾澍佳說,這種「回春」不只是臺前,在拍攝的過程中,也經常給他一種當年的TVB又回來的感覺。
他印象很深的一個細節是,1999年拍《非常保鏢》,林保怡出演男一號,開拍之前,他們就這個角色聊了很多,其中一場戲是在監獄的會面室,林保怡飾演富豪獨子的保鏢,去跟犯人會面。那場戲一條過,所有人都開始鼓掌,對錶演的精進讓每個人「都有種爽感,很大的爽感」。
今年拍《刑偵12》,那種每個人都扎進劇組的氛圍又回來了。每天拍完戲,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都會抽點時間交流,對白天的狀況和表演進行復盤。大家有種心氣,很希望同心同力去把這個劇做得更完美。收工後大家再一起吃夜宵。林保怡常常請大家吃飯,生煎包或者炸雞、漢堡。
兜了一個圈,鍾澍佳覺得,大家有一種出去學了一身本領,像海綿吸水一樣沉甸甸回來,再反哺香港影視業的心情。「20年前,大家從香港跑到內地,把更多的經驗帶過去,現在內地影視體系和技術的進步,我們又把它們拿到香港。」有一種傳承的使命感在其中。
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創作生命力,熬過影視行業的波峰波谷,鍾澍佳說,他能解釋的就是大家真的很愛這份工作。包括林保怡,包括佘詩曼,這一代中許多從香港出發的演員,「他們不是為了收入,不是為了知名度,或者為了一個別人看到他們有多威風的虛榮感,他們自己真的是愛這個工作,愛這個行業,所以才能做到這樣」。
採訪的最後,我問了林保怡一個問題。香港一位知名導演曾經講過一句話:「我們是拍電影的人,有時候是比較自私一點的。我們也要為自己想想,我們不能永遠沒有一個機會,是給自己的。」我問他,做演員30多年,也做過監製,有沒有一個時刻,哪怕一瞬間,是你留給自己的?
林保怡說:「沒有。」「我沒有他那麼高,我想得比較簡單,有一個劇本,有人投,能收到錢,我把那個表演表演出去,最好是讓人看完之後會有思考,不是看完之後哈哈哈,第二天就忘了劇情,就OK了。」
他始終是個願意站在後面的人,就像他當年在樂隊裡選擇打鼓和低音吉他,哪怕這才是一個樂隊的靈魂,「節奏全靠他們」,但他們永遠都會站在後面。做演員是要站在前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其他時間,他更想藏在後面,去接地氣地生活。
得知《白日之下》入圍金像獎那天,林保怡正在菜市場買菜,馬上要過年,他準備買點瓜子。回憶起來,他記得更多的是那天的菜市場很擁擠。看到公司告訴他入圍的訊息,「是開心的」,但不是小時候的那種開心,「是沉澱了的冷靜的開心」。「(我在想)是接著買菜呢,還是開心一會兒呢?」因為要幫公司錄個影片發給媒體,他才「放下在想著的瓜子」,匆匆跑回停車場,在車裡錄完,他又回到菜市場。
他沒有獲得最佳男主角獎項,但他獲得了瓜子、蔬菜和紮實飽滿的人生。

主要參考資料:
1、林保怡《我的光輝歲月》,電臺採訪
2、TYD藝人專訪—林保怡
3、《家燕姐專訪林保怡—暢談首次獲提金像男主感受與電影拍攝軼事》,開心大派對
4、《停一停心呼吸》—常霖法師對談林保怡
5、《金枝欲孽》專題—《背後的故事》
6、《TVB五十年:光影世界流水線》,《人物》
7、〈嘆息橋〉:你我眼中各有一個香港》 ,北方公園編輯部

親愛的讀者們,不星標《人物》公眾號,不僅會收不到我們的最新推送,還會看不到我們精心挑選的封面大圖星標《人物》,不錯過每一個精彩故事。希望我們像以前一樣,日日相伴。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