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時工攢下一百萬,一個57歲家政阿姨的雄心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無論從穿著還是神情,李阿姨都看不出來是“家政工”,也看不出來已經57歲。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穿了一件暗紫色的短款羽絨服,非常合身,頭髮精心打理過,仔細看才能看到夾雜著的幾根白頭髮。家政阿姨上工時通常會有一套行頭,雙肩包,拖把杆子得從包口裡捅出來。李阿姨可就體面多了,她出門是一身輕,只帶一個手機,口袋裡再揣一塊小麵包。
李阿姨老家在吉林省,在北京生活的這23年,幾乎都在朝陽區雙井一帶活動。我最初認識她是因為做“更年期”的報道,當時採訪了家政工、護工和月嫂等群體,李阿姨是鄰居為我介紹的家政工。她的更年期症狀並不明顯,但我發現她對她的工作充滿熱情。她講話沒有太多東北口音,記性好,問到多年前的細節能立刻流暢地回答你。她的其中一個僱主對她的評價是,“一位平平無奇卻又很不普通的勞動婦女”,以及“很聰明,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在同齡女性已經退休的年齡,李阿姨僅憑做小時工一個月掙一萬七,這意味著,她一週工作長達90個小時,而且依然幹勁十足,聽她的意思,她還能繼續再幹好幾年。一位只讀到小學二年級的農村婦女,是怎麼在北京站住腳跟的?以下是她的講述。
講述|李阿姨
採訪|駁靜
1
2002年,我們夫妻兩個是來投奔我老公二哥,他哥說幾萬塊錢在北京就能做個小買賣。來了之後發現找不到合適的。後來我倆就在垂楊柳那塊的一個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菜,這是半夜就得起床的辛苦活兒,賣了兩年多。後來我跟我二嫂,在大郊亭那塊的一個大廈裡,包了個食堂。當時是個汽修廠,老總不收我們房租,就說給他們的員工餐便宜點。後來汽修廠效益不好,總裁員,我們也就不幹了。
這兩個活兒,都算是賺錢的。再後來,我們又在窯窪湖那塊租了房子,賣名煙名酒,一開始還行,後來發現比較複雜,不好乾,得有人,那幾年房租也蹭蹭往上漲。我倆一商量,就說,也不折騰這些了,我去幹小時工,完了我老公就是幹快遞。那是2010年左右,一直幹到現在。我是一直做小時工,我老公是快遞、外賣、閃送,就這些沒什麼投入的零工。
《小捨得》劇照
可以這麼說,有段時間我們夫妻倆掙得差不多,但到了一個時候,我掙得越來越多,而我老公因為身體狀況的原因,開始越掙越少,直到兩年前,他就徹底回老家了,偶爾種完地來北京的時候,在手機搶一些閃送的單子,但是騎電瓶車也老刮蹭,不適合幹了。年初,他得了腦血栓,現在在老家,我給他僱了個人照顧他。
我是怎麼開始幹家政的呢?就是賣菜那會認識個老鄉,她那兒老有個瑞士人去買菜。有天瑞士人就問,他媳婦懷孕了,家裡想請個人,問有沒有認識靠譜的。老鄉就推薦了我,說我挺能幹挺利索的。當時是給我八百元一個月。他媳婦有個弟弟,在他們家旁邊開了個房產中介,中介租房賣房,不是都需要打掃的嘛,我從瑞士人家裡下了班,就去幹小時工,那時還是十元一小時。大概一年多,瑞士人帶著老婆孩子回國了,我透過做小時工已經攢起了僱主,就繼續幹,繼續攢。
最長的一戶人家我幹了15年。我是從小孩兩三歲去的他們家,後來夫妻倆又生了一個,為了第二個小孩上學,他們家要搬去天安門另一邊。我在這家幹得特別好,當時小孩媽媽就跟我說,他們家在那邊還有個8平米的學區房,希望我能跟著一塊兒過去,就住那小房子,不收我房租,同時也幫我找幾個別的活兒。我一尋思,不能為了一份工作,丟了其它這麼多工作,就沒同意。他們家就說,一定再給我找個好人家。
《黑暗榮耀》劇照
小孩媽媽把我推薦去了她領導家。我在他們家的時間段是早上6點半到10點,其它時間段都排滿了。但這個領導家本來想要的時間段是10點到1點,試工那次,我就跟10點那戶人家請了個假,一試,他們就說行,就按我的時間段來。到現在也幹了一年多了。這戶人家是老兩口和他們閨女的一家三口,總共五口人,對我特別好。快兩年了,每天早上,小孩的姥姥都會給我倒一杯熱水,說一聲“李姐喝水”。中午快到點了,她也會催我走,說明天再收拾,趕緊去下一家。這兩件事我是很感恩,感覺好像她很尊重我。
像我住的筒子樓裡,也有做我這行的,她們一般一天就是兩個活兒,我有四個。家政活兒是這樣的,要是幹得不好,就沒有下一回了,幹得好,不只長期用你,還會介紹給鄰居朋友給你。我感覺,一是不能貪,就是說,別人家再好的東西,也不是你的,給你也不能要,更不能拿。另一個就是幹活這塊,你只要去了,就要打掃得徹底一點,不只是“當作自己家”,自己家你打掃的時候,夠不著的地方就算了,但你做家政,是他們自己夠不著的地方你要去夠。
2
我現在手裡頭大大小小,一共有11戶人家。其中有三家是週一到週五每天都去,按月給我發工資,三戶人家加起來就有10500元。其他有的人家是一三五做三回,有的可能兩週才做一次。兩週才能輪到一天的,可能得怨我,我沒時間段了,像同一棟樓有兩戶人家,分了我週四下午的一個時間段,這週上這家,下週上另一家。這樣下來,我一個月最少能掙一萬七,有時還能再多點兒。
那我一年到頭,沒有一天是不出門的。平均一天干4家,一般都是早上6點出門,然後到晚上將近8點能回家,就是禮拜天休息的話我也要幹3份工,到下午三四點收工。我從來不在外面吃飯,也從來沒在僱主家吃過飯。一般我晚上那個時間段,給人做完飯,人家是供飯的,但我從來都不吃,幹完活回去自己煮。經常肉燉豆角土豆,盛一大盤,留出一盤,早上五點起來,把電飯鍋一插好,洗漱完了,米飯也好了,把昨晚留的菜和這米飯擱微波爐一熱,一大盤全都造了,頂餓。到中午,幹完活,我下樓到停車場裡,吃塊小麵包或者嚼兩塊餅乾。
《請回答1988》劇照
今年年初,我老公得腦血栓,我就急急忙忙回家去了,跟僱主們說的是,不一定能回來了,我也把我幾個幹家政的鄰居推薦給他們。我的房租是交到六月,我也找好了租戶,要是不回來了,還能減少點損失。結果我回家去一看,我老公的狀況沒那麼差。我就給他僱了一個人,兩千元一個月,尋思著我還是要回北京來。
我們家裡還有一些地,租出去是8000元一年,每年春季政府還發點補貼,我要是不出來,一年的收入也就是這一萬塊錢。我在北京幹上一年,能掙20萬,在老家,這20萬花三四年是夠用了,老家便宜,比如到夏天,我們自己種的菜就完全夠吃。
我兒子兒媳現在開了個那種單人火鍋的飯館,在大學門口,生意還挺不錯,兒子也叫我不要出去了,說在他飯館幫忙,一個月給我四千元。一聽四千元,就笑了。再說,兒子願給,我也不能要,我孫女兒這班那班的要上,他們還要養車,我可能要他四千塊錢嗎?
我老公也很想我留在老家照顧他,他勸我說,這麼大歲數了,別出去了,還說,“掙多少是多啊”。他說兒子他們自己也能養活自己了,說我倆這點錢也夠花了。他這個人很嬌氣的,我們結婚多少年了,我兒子都30多歲了,他連雙襪子都沒洗過,像以前他送外賣,一天碰到兩單需要爬樓梯的,他就累不行了。回到家也是啥活兒都是我幹,他要乾點活我也信不著。慣他慣成這樣。所以他就離不開我。
《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劇照
但是我不甘心。
我一回來,這11戶人家,沒有一家說不繼續用我的,有的挺誇張的,這麼長時間,就堅持沒用別人,等我回來。所以你想,這些老主僱,你要讓我現在就這樣放下,確實有點不甘心。
我從來沒覺得幹活兒的時候有哪嘎達不得勁兒,我在老家一待,就是哪都不得勁。特別是這天看著一天暖和一天,我就覺得外頭晴天老日的,你說我要還住在農村,那也還好,可住在縣城的樓房裡,就這麼一蜷,真受不了。
在家那三個禮拜,我老想著我從早到晚騎個小電摩托出門幹活兒(的樣子)。早上出去了,到晚上回家做點飯一吃,吃完收拾完看會手機,躺在那就睡著了。一想到這些,就老想走。用我爸的話講就是幹活兒的命。假如有個十一這樣的假,我也只在屋裡待著,哪裡也不去。我在北京23年,連天安門升國旗都沒去看過。
3
我們夫妻倆出來北京的時候,兒子是9歲,幹了兩年,就把兒子接過來了,但他學習也不好,讀到初二,死活不肯再上了。當時我們有個親戚,在“迪信通”當經理,就給他安排了個工作,去賣手機,當時他連身份證都還沒有呢。一直到兩年前,為了孫女兒上學,他才回的老家。一回去,我就出了三十萬,他媳婦家也出了三十萬,兩家人全款買了個房。我還花十幾萬給他買了個車。他們現在開飯館,生意挺好,掙錢了,換了個寶馬。
我小孫女出生之前,我就跟兒媳婦說,我照顧不了你月子,也看不了小孩,但是小孩紙尿褲奶粉啥的,還有在北京上幼兒園啥的,都是我和我愛人花的錢。在我兒媳婦上班之前,我和我愛人給他們兩千塊一個月,算是給小孩的。
《小敏家》劇照
小孩以前在北京的時候,一年到頭穿的衣服,我也捨得花錢,我經常上合生匯,就挑那好的買。因為啥?我在別人家幹活,我看那些小孩一個個穿得都非常好,我就想我家就這一個小孩,我也有這條件,我為啥不給小孩買點好的,有些小棉襖不便宜,一千多元一件。我有時候想,我們也不比別人差啥,我好像有這樣一個雄心。
說起來,這份工,有能耐的人不稀罕幹是吧?但你說咱們農村人,這樣出來的,從最開始10元一小時,現在幹到45元、50元(一小時);再加上,我歲數擺在這兒,能幹到現在這樣,能在大城市說能站住腳,挺不容易的對吧。11戶人家,不用記,我每天早上起來就知道今天該去哪家,都在我腦子裡。 有七八家都把家門密碼或者鑰匙給我了,敲敲門,然後自己開門進去。
還有就是,我的房東也特別好。我們是租了一個十幾平米的單間,廚房共用,衛生間是單獨的,但都在外面,能鎖門。房租一直是800元一個月,十多年沒漲過,別人一樣大小的,都要1800元一個月了。我就是想想這些,覺得運氣挺好的,這麼多年攢下的東西,站住腳跟的東西,捨不得拋下。
再加上另一個,我沒文化。
《歡樂頌》劇照
以前還沒用微信的時候,有個特別搞笑的事。當時有個僱主是英國人,他發簡訊給我說個事,我看到了,知道是啥事了,不會回。後來他又發一條簡訊,說我這個人怎麼沒禮貌,發信息不回。等我下次見到他了,我就跟他解釋,說你可別怪我,我不會寫字。他說瞅我不像。我就給他解釋,說我上學只上到二年級,會看不會寫,拼音打字就更不會了。他才理解。
你看我給你發微信,實際上是語音轉成文字的。我很可能是最後一批開始用微信的,大概一直到五年前,僱主早就沒人用現金了,假如還要為了付給我工錢去銀行取現金,也不大對。我就讓我兒子幫我安上了,一用,覺得挺好。你看我手機號是個老套餐,每個月月租10元,打電話要六毛錢一分鐘,現在微信打電話還免費,還能發語音,覺得微信對我們不會寫字的人挺友好的。
你可能都想象不到,我直到這回我老公得腦血栓,我才辦了第一張銀行卡。我不會寫字,就不愛上銀行,去了還要到處求人填單子。就說以前,我也不愛上郵局,得手填單子。但這回我生怕我老公有個三長兩短, 趕緊把銀行卡辦了,把錢都轉到我賬戶。現在,我幹小時工,攢的一百萬,都在我自己銀行賬戶裡。
《入侵者們的晚餐》劇照
我回村裡,他們會說我能幹,我父母也挺認可我,他們過個生日啥的,我都會花錢。這麼多年在北京,我最大的感受,一是我一個農村人我在外面,我見著世面了。二是我改善家裡頭生活條件了。我們農村,男女都是到六十週歲能領養老金,我今年是57歲,到時候能領2000多,但我感覺我能在北京一直幹到超過六十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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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初初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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