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老叔生活啟示錄

文 |呂煦宬
編輯 陶若谷

“你看,這棵樹多有造型”

老叔上午八九點醒了後,會簡單吃點包子、油條和豆漿當早餐。大概11點就有人到他那兒下象棋。棋友裡什麼人都有,退休政府領導,做生意的,還有工人,有時拎著酒菜就過來了。
戴眼鏡被人叫四木匠的,是老叔的老同學。他倆喜歡逗貧。四木匠一進門,要是看到老叔家比平時更亂,就調侃:“這又是遭賊了,還是讓誰搶了?”老叔回他:“你沒來,那誰搶了?”他的屋子像個小垃圾場,被褥、衣服堆在床上。他也打掃,擦擦地,但永遠搞不乾淨。地上有棋友們抽菸、喝酒留下的痕跡。
這是奶奶的房子。因為沒有結婚成家,老叔一直住在這裡,六七十平,鋪的是地磚。老叔40多歲時,奶奶去世。修補房子成了日常。木質的門框變形了,老叔不知道從哪兒拿一塊木板,用釘子和電鑽補一下。他的手不巧,做工不精。
我開始拍攝的2020年,老叔已經沒有固定的營生了,靠出租祖上留下的平房賺幾千塊生活費。每天除了下棋,他沒有一定要做的事。電話找他的,永遠都是下棋、吃飯或者去哪裡玩。
老叔的身形比我印象裡大了一號,腳上的皮鞋換成了籃球鞋,但還是很愛穿西裝,雖然都舊得褪色了。他做飯是“亂燉”,把豆腐和番茄雞蛋一起炒,很難吃。
意外的是,老叔的伙食不差。他經常參加下棋比賽,在圈子裡出名,常被請客吃飯。在正月,我們那兒很多人什麼事兒也不幹,每天就是吃飯喝酒,老叔跟著蹭,每天都是大魚大肉,喝點三四百塊錢的酒。
老叔做事慢悠悠的,即便去催租也是,租客推脫說沒錢,他默默坐在一邊抽菸等,耗了兩三個小時。如果是我,我會讓對方要麼給錢,要麼搬走,10分鐘解決這個問題。後來,老叔謊稱自己沒地方住,要用這間屋子,才讓那人搬走,說話最後愛加上“咯咯咯”的笑聲,調節氣氛。
在老家的那五個月,我感覺時間都變慢了。洗衣服時,老叔愛站在咣噹咣噹的小天鵝洗衣機旁,盯著轉動的滾筒發呆。他有很多時間可以真的閒下來,在家門口的破沙發一坐,看著街上的人走來走去。
有天下午,老叔午睡起來,說要出去溜達。在路邊,他買了一份爆米花,接著往公園走。那時是五月份,是老家最舒服的季節,不冷不熱,小風吹著。廣場上的人有說有笑,有年輕人在自拍,孩子在玩滑板車。老叔停在了一棵松樹下,看了一會兒對我說:“你看,這棵樹多有造型。”
造型這兩個字,讓我心裡咯噔一下。我學了這麼久視聽語言,才明白創作中造型的重要。老叔沒有人教,但他自己會觀察。那棵樹的樹幹橫七豎八,像人的肌肉,很有力量感。我走過這個廣場無數次,卻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棵樹。

王超的老叔。

回老家前,我在北京的廣告公司工作,幾乎快忘了那種對具體生活的感受了。做乙方,24小時回應客戶是必須的。熬夜、通宵、睡公司都是常事。有次客戶突然說要改片子,就馬上聯絡剪輯師去做,即便人家在高速上,得讓他下高速,去服務站去做。有次我在加拿大出差,白天拍攝十多個小時後,晚上繼續對接別的工作,連軸轉。
平時來回4小時的通勤,為了在地鐵上接收大檔案,我專挑了一張訊號穩定的電話卡。電腦隨時隨地帶著,置頂的都是工作群。在這種節奏下,精神是高度緊張的。就算休年假,也是換地方工作。朋友都知道我很忙,就算喝醉酒了,想打電話來,都會先問一句:在忙嗎?
我有時候會算,自己一年有多少天在地鐵上度過了,這份工作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老叔的生活給我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其實可以不用忙得那樣昏天黑地。我羨慕他身上的那種鬆弛,用比較低的成本維持生活,換來的自由能做喜歡的事情,沒事兒寫兩筆書法,盤盤小核桃。有人可能覺得,老叔有點太鬆弛了。但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傷害任何人。
老叔的棋友會說,“上王佔義家,他那裡沒人管”,他們羨慕老叔的自由。有時候,家裡太吵了,兩三個棋盤,四五個人下,還有人排著隊。老叔會從家裡溜出來,想打籃球,但那幫年輕人不帶他玩,他就站在球場邊看別人打,看著挺心酸的。
那段時間,我把縣城的每一條衚衕,每一條街道都走了兩三遍。房子又矮又破,院子裡堆著木柴,髒兮兮的冰雪凍在路上,還有燒火的煙煤味鑽進鼻子。但就在不遠處,立著一塊高檔KTV牌子,晚上霓虹閃爍。抬頭往上看,破院子的背景是新建的高層住宅樓,掛著燈籠。一條衚衕,卻有摺疊的感覺。

老叔(右)站在球場邊看年輕人打球。

有用和無用

開始拍這部片前,我從公司辭了職。春節回家碰上疫情封控。一切都停滯了,父母也都叫我先別回北京。
這是一個特別好的契機。放在平時,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人不工作,每天拍自己老叔,人們恐怕都覺得我魔怔了,我也會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但因為封控,這就變得正當起來。老叔沒什麼猶豫就答應了。
有次拍攝,我的鏡頭帶到了一個60多歲的鄰居。那人不知道我是在拍老叔,他說:“你別拍我,你拍那個老光棍(老叔),他肯定有故事。”
老叔排行老六,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有的哥哥比他大十多歲。二哥尤其有傳統大家長的氣質,會在逢年過節時表示出對老叔的不滿,“你看你這樣子,怎麼能行”。在他看來,人就應該在二三十歲的時候結婚生子,踏實過日子,因為他們都是這麼做的。
我記得零幾年,老叔訂過一門婚事,是別人介紹的。女方中等身材,大眼睛,別的就沒有印象了。最後老叔悔婚,說不合適。後來再有人給介紹,他都拒絕,“介紹什麼,沒有用”,或者推脫有事,騎腳踏車走了。
2017年左右,他給我打過個電話,說在學按摩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人,比他小20歲,挺聊得來的,問我應不應該把握這個機會。我覺得他們年齡差得有點誇張,但還是說“你覺得行,你就把握”。後來,他們倆應該是在一起了,還一起去過香港旅行,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成。
我拍到過他和一個賣保險的女人一起在公園放風箏,吃冰糖葫蘆,有點像約會,但中間又摻雜了聊保險的話題,老叔吐槽:“你下午來就是跟我洽談業務來了。”後來這個人沒再出現過。在整理老叔遺物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份幾百塊錢的保險單,我猜是他跟那個女人買的。
從某種方面上講,老叔是一個無用的人。他年輕時被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經歷下崗後沒再有穩定的工作。早些年他還想過各種掙錢的法子,開餐館、賣包、開小雜貨鋪、承包商場裡的兒童遊樂區……都沒做成。
他初中學歷,能得到的機會不多,掙錢能力也確實不行。在我拍攝的時候,他的房子租不出去,改成了按摩店。也沒人來,只好拿我練手。

老叔拿王超練手。

生活上也有點笨拙。老叔不會用ATM機,搞不懂手機卡流量的規則。他不知道怎麼應付電話裡的推銷,問我該怎麼遮蔽。2015年我在北京實習,他跟我來玩了一趟,自己出去晃,沒一會兒就給我打電話,說走丟了。他也有聰明的一面,那會兒我住潘家園,正準備搬家,他很快想到,把不要的家電和雜物拿到附近的二手市場賣掉。
我覺得我和老叔有點像,都喜歡文藝的東西。老叔愛看書,喜歡張愛玲、張賢亮,也看歷史和武俠。他家裡的小倉房裡放著很多紙箱,有一堆書,有的折了角,有的上面有筆記,感覺看了不止一遍。當地圖書館的館長是老叔同學的愛人,知道他愛看書,會給他多借兩本。他在那兒一坐就是一天。
縣城崇尚“讀書無用論”。人們希望孩子考上好大學,但心裡又明白“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爹”。有人看到老叔在看書,會調侃,“又研究文學呢?”“有什麼新感悟了?”
我上學的時候總會想,怎麼所有東西都要按一個標準呢?學魯迅的雜文《“碰壁”之後》,要解釋什麼叫“碰壁”,只能按照標準答案來——得說“遭遇困難阻礙”,不能答“在人生道路上撞牆上了”。
我當時是我們班課外書的中轉站,但學校給的約束太多,從初二第一個學期開始每週就放半天假,課間有時連上洗手間的時間都沒有。不服管的會被體罰,老師用空的桶裝水瓶咚咚咚砸腦袋。我父母常去外地做生意,批發水果,不怎麼管我。家裡的相對自由可能也是我沒有人格分離的原因。
拍攝的時候,我在想,老叔真的是“無用的人”嗎?可能也只是在實用主義的標準下,看誰能在有事的時候拿出錢來。
我反倒覺得自己做過的很多工作是“無用”的。我拍過珠寶商城的宣傳片,也給老闆拍個人宣傳片。給奢侈品寫案子非常費勁,因為我平時完全不關注。後來我學會用套路,找當下的情緒點,套到有反差的人物上,用錯位製造笑點,容易傳播。
在廣告公司工作的時候,“腦暴”是我最討厭的一個詞,整天聊一些大詞,什麼社會結構性問題、人的異化,虛頭巴腦的。面試第一家公司,我穿T恤、牛仔褲,領導戴鴨舌帽,穿個馬丁靴。我管她叫姐,她讓我叫她的英文名。後來有人管我要英文名,我都說叫“Chao Wang”。
入行的時候,我以為工作和創作並不衝突,但實際上,很多片子拍出來都很難稱之為作品——要審美沒審美,要技術沒技術,也沒有觀眾的反饋,純粹就是一個產品,一切都是為了客戶的一句話。那些片子我都不會留在硬碟,覺得自己是在生產垃圾。

內蒙開魯縣。

重要的一課

經過那5個月拍攝,我和老叔關係更近了。後來我回去工作,他會給我發些自己去參加下棋比賽的照片,附上幾個周星馳的表情包,或者告訴我家裡下大雪了。
差不多每隔一個月,他會託我買紅雙喜,10塊錢一盒的那種。我猜這可能是他的一個藉口,這樣我們就有理由保持聯絡。他給我發紅包,我也會收,不然我怕他不好意思。老叔去世前,我還給他買了煙,想過年給他帶回去,現在送不出去了。
我給老叔發的最後一條訊息,是B站上一條關於劉小樣的影片。我覺得他們有點像——文化程度不高,但愛看書,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向往外面的世界。影片發出去,老叔過了一天也沒有回我,通常他不會超過三個小時回覆的。我當時有種預感,覺得出事了,託我媽還有一個同學去看。
他們砸開了老叔家的玻璃,發現他趴在地上,身體浮腫。屍檢報告上說,他當時至少已經走了3天,死因是急性心梗。餐桌上還擺著一些剩飯剩菜。我買了第二天最早的機票回家,直奔殯儀館。我沒有看他最後一眼,想到他身體已經變形,我受不了。
我和老叔見的最後一面,是陪他去打掃新房。在他過世前,他把老屋賣了,搬進了一套新房。他那天話很多,特別有勁兒地搞衛生,盤算著怎麼佈置這個家。我也想好了,打算送給他一個微波爐。老叔去世後,我連著幾天沒睡,出現了心率不齊的情況,也住院了。出院後,我在老叔家裡收拾遺物,翻出了一些菜譜、歌詞本還有摘抄本。
我原本想拍10年、20年。有很多想問他的,都還沒來得及開口,比方說他對婚姻、人生的看法,這是很大的遺憾。我有次夢到老叔,是他的一個背影,一下子滑過去。
醒來後,我感覺我那間屋子很黑,很安靜,特別空曠,好像世界上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了。我想,老叔可能也有無數個夜晚是這麼過來的——半夜醒來,發現白天熱鬧的房間,晚上變得空蕩蕩的,世界上就剩他自個兒。

老叔走在廣場上。

老叔走的這3年,我沒再回過老家。待在那裡,會讓我想到他。其實在那裡密集拍攝的5個月,我也慢慢下定不會回來生活的決心。
縣城的生活太有慣性,一個人如果沒有特別大的願望和動力去做出改變,基本就被牢牢釘在那兒了。在老叔的棋牌室裡,不同階層的人齊刷刷地擺在你面前。不論是所謂過得好,還是不好的,他們都抱怨生活和工作,覺得老婆孩子很煩、領導很蠢。但他們也不做出改變。互相的安慰也都是嗆人的,“你爹是縣長啊,你抱怨”,意思是你就受著。
我代入去想,如果我回到這裡,估計也會變成這樣。我看到一些童年的夥伴,他們完全長成了上一輩人的樣子——在相似的環境裡打牌,連表情都是一樣的。牌這麼一翻,20年,一代人就這麼過來了。一根菸抽著抽著,頭髮就變白了。我不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說對家鄉沒有留戀是不可能的,但一年回去待幾天也就夠了,那裡只是我長大的地方,不是我能一直生活的地方。有一次我和同學去澡堂搓澡,我跟師傅說:“您好,能給我一塊澡巾嗎?”大哥愣住了,像沒聽懂,同學拍了拍我說:“別說什麼您好,得說‘大哥給我整塊澡巾’。”
2022年,我再一次離開廣告公司,那之後,沒有再去公司上班,受夠職場的鬥爭了,也不想陷入惡性迴圈——在不同的工作中來來回回換,總有新的問題出現。
老叔和縣城裡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沒有抱怨過自己的生活,也沒說過後悔從前的選擇。他的離開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一課。很多事無非就是生死,活著的時候應該對自己坦誠一些,不要反覆橫跳。
上班的時候,有創作機會找到過我,但我沒勇氣離職去幹。回想起來,那是一種“既要又要”的心態——既想要一份穩定的薪水,又想實現創作理想。也有對未知的恐懼,不知道真的成為自由職業者,會面對什麼。
剛畢業那些年,收入不穩定,會向我媽要錢,心裡挺有負擔的,畢竟一直以“獨立”自居。她勸我:回家比外面省心,沒那麼辛苦。我跟她講,以我的性格去體制內工作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最多整個合同工,不會人情世故,也不喝酒抽菸,很難在縣城生存。
但後來頻繁換工作,也覺得受挫,拿不出什麼作品,心裡還有一個困惑是——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的,就我事多?為什麼別人可以忍受,我不行?也懷疑自己在大城市的生存能力。
現在我從市區搬到宋莊,租了間一年3萬3的兩室一廳,養了一隻美短。平時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看電影,最近在看央美教授邱志傑的《實驗主義者》。偶爾自己做飯,和朋友打打桌球,還會幫一個朋友撿柴,拿去燒壁爐。第二部長片在拍攝中,主人公是一個患癌的小姑娘。這是她抗癌的第四年,很樂觀。
不上班的這兩年,我也經歷過困難的局面。給人拍片,墊了10萬塊給工作人員,但最後別人沒給我錢,賠了不少。但渡過以後,也覺得沒有什麼了,還能壞到哪裡去呢?現在的心態是,我知道做自由職業有風險,但我願意接受,不再像以前那樣擰巴。
選了紀錄片的行當,意味著放棄別的一些機會。如果一直在廣告那條路走下去,現在是不是也能多掙點?會有這種想法,但不那麼糾結了。維持現在的生活,月收入2萬會比較充裕。但接活兒的話,收入沒有那麼平均。我不做理財規劃,有的花就花,不花也就不花了。
今年春節,我去了趟馬來西亞旅行,在檳城的海邊散步。如果老叔來的話,應該會很喜歡。以前帶他去南京玩,他脫了鞋在一個小水坑裡撿鵝卵石,不停給我展示,像個小孩一樣。我最想回到和他一起打籃球的時刻。有時候我們比賽,看誰投籃投得多,有時候是讓他練習,我給他撿球。渴了就喝口水,累了就一起回家吃飯,特別放鬆、踏實。
文中圖片、影片均由講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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