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頭圖由豆包生成,提示詞:北京的秋天

又到了辭舊迎新的時候。
中國的傳統文化重陰曆輕陽曆,元旦不及春節假期長,儀式感不如春節隆重,講究也遠不如春節那麼多。
網際網路改變世界。無論陰曆陽曆,至少在微信朋友圈,大家都會隔空祝福,什麼大節小節都是要過的。仔細想想,也是融合。春節固然要濃墨重彩,畢竟是中華民族自己的年,但是元旦的輕描淡寫似乎也應該改改,怎麼說都是世界人民的年。張燈結綵多一些喜慶氣氛,融入世界海納百川,也是文化自信。
大眾節慶之外,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自己特別的節日情懷和儀式感。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從有了第一輛車起,大多數元旦夜,新年鐘聲敲響之前,我都會駕車做一次完整的長安街穿行。
這是我辭舊迎新的儀式感。
從北京的建國門立交橋一路向西,經過東單、王府井、西單,然後,從復興門立交橋盤下去,到西二環,隨後,意興闌珊地回到家裡。
這個儀式感堅持了十多年。
每一次經過天安門廣場的時候,都心潮澎湃,便會把車速放慢。在這段三四公里的區間裡,任由那些經歷的故事、場景,在腦海裡一一浮現。
60後、70後的中國人,童年是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北京的金山上》,慢慢長大的。成年之後,無論哪種方式或者是哪種途徑,都總會與天安門、長安街有過某種聯絡。
那是一種銘刻的記憶,不可能抹去,不可能忘記。
這樣的記憶,會使得我每到辭舊迎新的最後一天,晚上都無法入睡,只有當驅車在那條長街縱情駛過,任由所有的記憶流水般淌過一遍,內心才會安然、平靜。
這是一種幸福時刻。幸福不僅在於道路兩旁的華燈璀璨,以及一個又一個歷史的畫面在腦海中湧現,更在於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遠方,儘可以讓人憧憬無限美好的未來。


後來,長安街越來越長了。
從官方最初的標準說法——“十里長街”,到改革開放後有了長安街延長線,十里長街變成了二十里,後來,又變成了五十里。一直到今天,縱貫東西,已經近百里了。
我從15歲開始踏上這裡,也50年了。
這是一條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長街,寬闊華麗。僅此一條長路,便已令人對泱泱大國有足夠的聯想與敬畏。
路長了,依舊筆直寬闊,燈火輝煌高樓林立。那些清晰的記憶之外,感覺越來越不懂這條路。一路向西,道路的盡頭是什麼呢?知道又似乎不知道,朦朧。
我有兩個朋友,是因為這條路的節日情懷相識的。1997年,我第一本書出版發行,後記中寫到了這條路。
我們認識的時候,書已經出版七八年。那兩位朋友,甚至還可以背誦出那段樸素的文字:“本書寫作完成不幾日便是國慶節。十一的那天晚上,天空下細雨,應兒子的請求,我開車帶著一家人從長安街的東頭向西頭駛去。天安門廣場依舊華燈齊放、人群湧動。雨夜絲毫沒有擋住這個古老都市節日的燦爛。也就在那一刻,我再一次強烈地感到我們今天所揹負的沉重以及搏擊的希望。”
我被他們感動。不是因為他們能夠背誦我的文字,是因為我們都有相同的情懷。
從1997年開始,我一直在堅持自己的思考與研究,結識了很多企業家朋友。他們中間,也有人能夠背誦出這段文字。我知道這段文字很樸素,言為心聲,情緒共振而已。這種共振關係到改革,關係到對國家未來的嚮往。這是一種共同的情懷。
後來,每到新舊之交,便會想到那段文字,便是一種莫名的惆悵。十幾年了,再也沒有去那條長路穿行。

我很幸運,1975年便遷徙到這座舉世矚目的古老城市。
那個時候的北京,比今天中國很多的城市都小,只有八百萬人口。如今的CBD,當年叫大北窯,屬於城鄉交界處。
秋天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大馬車,拉著堆積如山的大白菜和“心裡美”蘿蔔,往城裡運。馬蹄聲聲,如同鐘擺一樣有節奏地迴響著。
那個時候的北京每到冬春,時有沙塵暴,寒風凜冽沙石打臉,鮮有霧霾。1976年是中國的多事之年,偉人們相繼逝世,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幫”……
我和那條路的不解之緣也就由此開始。比我年紀大三十歲的人,他們長安街的記憶應該是從1949年開始的,他們記得解放軍進城。比我大十歲的人,他們關於長安街的記憶,應該是從毛主席接見紅衛兵開始的。
我們這一代人與長安街、天安門的特殊記憶,是從改革前夜開始的。一條路,半個世紀,便承載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無需追溯歷史長河,轉瞬之間便已厚重滄桑。
再後來,直到今天,這條路仍舊不斷產生新的歷史畫面。
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個叫張行的流行歌手,唱過一首歌,歌名叫《一條路》。歌詞是:一條路,落葉無跡,走過我走過你,我想問你的足跡,山無言水無語。走過春天,走過四季;走過春天,走過我自己;悄悄地,我從過去,走到了這裡。我雙肩馱著風雨,想知道我的目的……
雖然只是一首抒發自我的流行歌曲,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場景聽到,會有不同的感受。以前從長安街駛過,我偶爾會情不自禁地哼哼幾句這首歌的歌詞,內心是別的聯想。
而另外一首歌是《北京頌歌》。
我童年住在湖南湘潭的一家鋼鐵廠的家屬區。每天清早六點鐘,鋼鐵廠俱樂部的廣播站就像軍隊吹起床號一樣,開始早間廣播。
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音量巨大,足以傳遍四里八鄉方圓十里。《北京頌歌》雄厚悠揚的旋律,對於那個時代的孩子,無疑是一顆嚮往的種子。這種嚮往是一路向北,在天安門,在長安街。
那是一種詩意的存在。


去年元旦前,一位交往三十多年的老友相邀,晚上去他家裡喝茶。他六十歲,正在研習茶道。我們茶桌相對而坐,一邊品茗一邊聽他輕鬆講茶。整晚喝的都是福鼎白茶,對兩個六十多歲的人也挺好,有利於血糖平衡。
從福鼎白茶與安吉白茶的不同說起,又從武夷山脈延伸到廣東的鳳凰單樅,然後再對比雲南的普洱茶製作方法。兩泡茶的功夫,發酵茶、半發酵茶,以及福鼎白茶的一些常識,也就談得七七八八了。
然後,我們開始討論退休生活。老友說他已經決定,準備辭去所有公司的任職,只保留股東身份。
上市公司創始人、大股東隱退,必須是要給各個公司的董事會和高管們一個交代的。所以,這一陣子他一直在思考,與大家開會宣佈這個決定的時候,自己應該講些什麼。我猜想,這是今天喝茶的主要話題。
我們一起回憶了過去幾十年國家的變化。60後這一茬人,人生的黃金時段正好完整契合了改革開放的四十多年。我們這茬人的童年、少年是被耽誤的。學黃帥,學張鐵生,批林批孔,芸芸眾生,人生起跑線都是一樣的,不需要內卷,苦讀書讀好書,因為讀書好與不好,結果都是上山下鄉,要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運氣好的當兵入伍,去到大熔爐百鍊成鋼。運氣更好的直接進工廠,從第一年每個月18元的學徒工起步,三年出徒,每個月掙三十多元人民幣。
所有人都是一條路看到底的、整齊劃一的人生,都是一顆任由組織安排的螺絲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我是一塊磚,任由組織搬”。沒有誰能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農村人口比城裡人多幾倍,農村的60後更加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有極個別人,可以通過當兵短暫走出農村。剩下絕大多數人,只能在生產隊面朝黃土掙工分,一個工分幾分錢。年底分紅,一個壯勞力奮鬥了三百多天,分到手只有幾十塊錢。
那個年代,不管是報刊文章還是中小學課文,尊嚴這個詞是罕見的。即使是當時全國獨一無二的大作家浩然,在他的長篇小說裡,至少在涉及到人的時候,尊嚴這個單詞也是極少的存在。
60後這茬人的幸運,是從初中、高中開始的。一夜春風,中國恢復了高考制度。這意味著我們的人生從此鬆綁,可以自己去規劃,自己去憧憬“書中自有黃金屋”和“書中自有顏如玉”了。
人生開掛,立刻就變得有滋有味有追求了。60後人群的幸運在於,我們遇上了這個時代。並且,生命中的黃金幾十年,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完全同步。
老友和我一起現身說法自我剖析,感覺幾十年艱苦努力小有建樹,於自己於家人於朋友都還有所交代,便由衷感慨生逢其時。
然後,我們又逐一列舉彼此熟悉的朋友,要麼是知識改變命運者,要麼是勞動改變命運者,無一例外。結論自然是我們很幸運,趕上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時代。而這個偉大的時代,賦予給所有人的權力,便是每個人都能夠主宰自己。
這是文明社會中人的基本尊嚴。
與老友喝了兩個小時的茶,達成共識的是希望60後這樣的幸運,能夠成為社會發展的一種常態,可以不斷傳承。我們希望這樣的幸運代代相傳。
分手的時候,我沒有問老友他的辭職告別會說什麼。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我不知道那條路未來還會發生什麼,它已經承載了那麼多。霓虹之下,其實都是滄桑。我只期待某一天,也許是2025年,也許是2026年,總之在我尚未老去的時候,夜深人靜,我還能駕車在那條路上,繼續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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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154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陳惠湘
開白名單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圖片 視覺中國/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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