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勞拉申

在剛剛劇終的HBO美劇《白蓮花度假村》第三季中,破產後的金融大亨,坐上離開泰國的船,告別在度假村的短暫逃避,回到美國面對現實。他將如何應付破產後的人生?或許美劇《掩耳盜鄰》給出了答案。與其說《掩耳盜鄰》是《白蓮花度假村》的某種延續,不如說它本身就是《白蓮花度假村》:一樣是富人的紙醉金迷、暗流湧動和階級矛盾,開頭埋下匿名屍體的懸念,讓觀眾不禁要問,這次又是哪個倒黴蛋死掉了?
與《白蓮花度假村》不同,《掩耳盜鄰》並不止於批判富人。它一邊毫不留情地抨擊富人,一邊塑造“富人中的逆行者”。男主安德魯·庫普是個矛盾複雜、亦邪亦正的人物:他是個不想努力只想賺快錢的盜竊犯,也是個有思考覺悟的劫富者;他有技巧和方法論,也有綱領和理論;他的目的是利己,不是濟貧,卻客觀上促進了財富向下流動和再分配;他的行為不光彩,但他的受害者也是德不配位的敗類。這種複雜性和道德上的模糊性,為角色增加了厚度。
哲學家式的小偷,來自資產階級的內部矛盾
富人犯罪主題,已有不少作品:根據“女版喬布斯”真實事件改編的《輟學生》,主角是富家女;富人是受害者的作品,有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虛構安娜》,富人被騙得團團轉;“壞人除害”主題有電影《周處除三害》,為民除害的壞人也“偉大”起來;以正義為目標、正念為導向、犯罪為手段的劇集,有2024年德國電視劇《正念謀殺》;關於順遂人生在危機後徹底醒悟、反思重生的作品,有黑澤明的電影《生之慾》。而《掩耳盜鄰》集結上述作品靈感,營造出更強烈的反差和諷刺。

在諸多文藝作品的呈現中,犯罪似乎也存在著某種鄙視鏈——富人犯罪,通常是更“高階”的高智商犯罪,如欺詐、洗錢、龐氏騙局、股票操縱、財務造假、貪汙等,而明晃晃地搶劫殺人似乎只屬於社會下層。但《掩耳盜鄰》卻諷刺了這種“鄙視鏈”:富豪精英的犯罪,也可以是小偷小摸的低階把戲:隨手拎走一卷現金、牽走一隻皮包、趁人不注意拿走一塊手錶。反差既刺眼,又很現實,戰國時期《莊子·胠篋》提出“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下至社會渣滓,上至統治階級,獲取資源的手段,無非盜竊。安德魯·庫普的盜竊是個廣泛隱喻:富人的財富,本就是這麼來的。
《掩耳盜鄰》討論了一個不常見的主題:盜竊不因貧富差距,也非階級矛盾,而是階級內部矛盾。安德魯·庫普的行竊,不是階級鬥爭,是階級內部鬥爭。電視劇開頭,一個精明算計的金融精英形象,透過男主與女郎的調情被塑造出來。他不說甜言蜜語,像分析投資產品和期貨那樣,“頗有遠見”地分析和女郎的當下和未來:當下吸引只因女郎恰好青春活力,而他恰有財富地位,以及20年的年齡差形成的閱歷優勢。“可10年後呢?我是個58歲老人,你才38歲,我的身體和社會優勢不再,而你需要年輕情人,我會嫉妒吃醋,我們不會好過。”當女郎說她只想一夜情時,男主打消長期投資顧慮,轉為即時消費,欣然答應。人際關係的物質化,自我與他人的工具化,都恰恰是男主角精英人格的寫照。
安德魯·庫普的前半生是高階打工皇帝的經典路徑:畢業後在大公司當螺絲釘,按部就班結婚,住狹窄公寓,在經濟收支平衡後迎來第一個孩子;貸款30年買第一套房後一夜返貧,繼續努力賺錢,迎來二胎和第二套房貸款,然後再次身無分文。後事業迎來高峰,成為有房有車、生活優渥、下屬前呼後擁的成功人士,從不想“何時才夠”、“人生有何意義”。住在富人區帶泳池大別墅時,達到巔峰,成為人生贏家。

在以生產為核心的社會,工作和頭銜是一個人全部的身份定義。當男主失去工作,不僅他開始迷茫,連螢幕前的你也想問:一個失業的金融大亨,究竟算什麼?與失去收入相比,失業帶來的更大打擊是身份認同危機:我是誰,我在幹什麼,我將往何處去?基於過去身份的社會關係地動山搖,需要重新建構和識別自我身份,是失業帶來的真正危機。
劇中揭示的另一個真相是:並不存在統一的“富人”,富人是高度異質化群體,自然也存在鄙視鏈。男主既成功,又不夠成功,與業內大佬比,他是高階打工仔。在有產階級中,男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的財富讓他與絕大多數觀眾拉開遙遠距離;但他也不是無所不能的豪強,在上層社會鄙視鏈中依舊是弱小個體,彷彿離普通觀眾並不遙遠。
一場大型財富解構
《掩耳盜鄰》是個財富解構與階級解構的故事。用5分鐘交代金融精英的建構過程,再用9集9小時長度分析財富的解構過程,以抽絲剝繭式的手術,解剖有產階級,庫普也在此過程中完成自我解剖。

失業後,庫普開始反思“拜物”。面對偷竊物時,他腦海中會自動回放產品目錄,本質是廢銅爛鐵的東西,總能蠱惑買家。典型代表是他的瑪莎拉蒂轎車,後車蓋在車輛啟動時,總是自動開啟,看起來很炫,可當他再也無暇炫富、只想駕駛一輛實用交通工具時,自動開門的後車蓋就是個累贅。曾經隱喻財富和地位的豪車,既是榮耀,也是監獄。此外,在盜竊的過程中,庫普看到人們,甚至動物對物的貪婪是何其荒誕。當庫普試圖偷走愛馬仕包時,意外撞到看家犬,無論跳牆還是拳打腳踢,都無法擺脫惡犬的撕咬,可一旦把愛馬仕包扔過去,惡犬就立馬安靜下來,叼走愛馬仕,放過小偷。戀物癖何止人類,連狗都能為了一個皮包,疏忽看家本職。

本劇更是以諷刺的口吻揭露有產階級的弱點:富人區嚴密的安保系統,讓他們疏忽房屋安全、不記得關門;習慣與同圈層富人拉幫結夥、拼關係,失去對人的警惕。過剩的財富,自帶易盜體質:豪宅太大,以至於無法顧及一些空間角落;財富太多,以至於忘記其中部分的存在;毫無用處的奢侈品囤積,日常根本用不上,即使丟失也不會被發現。第三集的派對聚會,揭示了奢侈品的反噬性:有人炫耀價值3萬美元的智慧馬桶,卻被醉酒賓客吐滿汙穢物。當馬桶不被用來發揮清潔功能,而被當成供人觀賞的花瓶時,擁有者將為此付出代價:嘔吐物襲來,卻沒有下水道可供沖洗,只能自己承擔清理汙穢的代價。
存在主義式盜竊
男主金融再就業失敗,固然與其“咖位不夠”有關,但更是其自主選擇的結果,這也是本劇最精彩的部分。庫普看透金融界的爾虞我詐,不想再被盤剝;偷竊操作容易,來錢快,不妨一試。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盜竊最吸引庫普的,是他在其中找到了存在感和意義感。儘管庫普是個精緻利己主義者,但若把盜竊僅僅視為一條更好的斂財之道,就低估了庫普的覺悟。庫普盜竊的動機,既天真簡單,又深邃迷人,與其說是見錢眼開,不如說是對金錢體制的深惡痛絕和主動反擊。偷竊是他挖苦破壞上流社會的手段,他想羞辱富人,也想粉碎那個曾經執迷不悟的自己。庫普展示了人性的複雜:他不能忍受生活質量下降,急需用錢;可他又不那麼在乎錢,否則不會拒絕金融界拋來的再就業Offer。

男主陷入家庭、經濟與身份的全面危機後,開始覺醒。在世俗層面,男主失敗了,但在宗教層面,男主從此“開悟”。佛教中的覺悟或覺知,指人開始察覺,過往人生不過是執迷不悟,是執著和掛礙的迷妄,是自以為是的愚痴。男主世俗的失敗,成就了佛教中所說的啟示開悟。庫普的“開悟”,是由低到高的漸進過程。起初,他出於自私,為個人及家庭享樂而偷竊,比如從富人家竊走一小卷現金;然後,他從偷竊中滿足了偷窺欲,興奮於發現鄰居偷情、出軌、違法和洗錢的秘密;之後,他又享受起“偷感”帶來的幸災樂禍和愚弄別人的樂趣,比如當他偷完富豪阿畢的手錶,回到網球賽時,心中暗爽道:“不僅阿畢的女兒被我女兒在網球場上打敗,阿畢還不聲不吭地給了我6萬美金而不自知,這種感覺真好。”後來,他覺察到富人的虛妄罪惡,比如當他參觀老錢的豪宅時,他默唸其為“賤人”,德不配位,隨手拿走一塊手錶以示報復。再後來,他覺悟到過去的自己也是“賤人”,二手奢侈品店老闆說:“金融男,從不買賣實物,定價全靠一張嘴。你並不理解市場,卻以為自己能討價還價,這不精明,這是愚蠢。”

盜竊讓庫普找到了存在主義式的意義感。他前半生雖順風順水,其實只是按標準走流程打卡,被社會齒輪磨平了思考能力,看似活得精彩,又從未活過。失業讓他從物質過載的人生中解脫,睜眼看自己:我究竟是誰,想做什麼,為何活著。參觀富豪的豪宅,也是重新審視自己的階層,扒開看自己;尋找財物的過程,也是剖析自我的過程。盜竊讓他重生,在因失業而失重的人生中,重新找到支點和存在價值。

《掩耳盜鄰》與日本導演黑澤明的電影《生之慾》相通,都是圍繞男主的獨角戲。《生之慾》的主角渡邊是個公務員,一輩子戰戰兢兢、畏首畏尾,如同木乃伊,“雖全勤工作三十年,渡邊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他工作的唯一目的是保住工作,而保住工作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都不做”,這也是庫普金融精英生涯的寫照。癌症讓渡邊重新活了一次,正如同被解僱也讓庫普獲得重生。
庫普是個哲學家式小偷,盜竊於他而言,不僅是來錢方法,也是人生儀式。他的快樂,並非源自偷來的財物,你甚至在劇中看不到他從財富中獲得什麼快樂,他反倒對奢侈品嗤之以鼻。他的愉悅在於自我說服,他對偷竊的動機、物件和未來都有覺察和思考,形成一種自洽式的盜竊,把盜竊變成建構自我存在的錨點。
犯罪自洽與另類贖罪
這種建構體現在庫普在盜竊過程中升級的認知和覺悟力,他從最初滿足私慾的階段,逐漸上升到自我反思醒悟階段,再到“利他主義”、“惠及他人”的更高境界。盜竊為庫普的社會認知,闢開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他得以與過去不可能接觸的群體,產生密切互動。透過盜竊,庫普跨越了階級藩籬,打開了階層向下的大門。
偷渡客女傭及其代表的美國底層群體,顛覆了庫普的正義觀和財富觀。他與NBA籃球明星家的女傭,進行了一場關於“正義”的辯論。庫普得知女傭在僱主家偷竊,就問:“想致富,可以走正道,何必當小偷,走捷徑?”女傭反問:“如果不存在正道呢?我見過女傭做到70歲的,她得到什麼了?見得多了以後我終於明白,不走捷徑,比犯罪更罪惡。”屋主NBA球星打球固然不易,但女傭通勤幾個小時、趴在地上打掃球星的屎尿垃圾,她的努力哪點比球星少?為何球星在球場上蹦躂,就能身價過億,而女傭匍匐在地,卻只拿最低時薪?女傭的財富觀,是在觀察過富人財富積累過程後形成的,她也慫恿親戚加入盜竊團伙:“生活中沒有應得,全靠談判爭取。”

女傭認為“努力就有回報”、“賺錢走正道”是有產階級給窮人設計的騙局,為的是讓他們保持貧窮。她看透了騙局,也對抗了騙局。她的邏輯是:富人制造貧富差距和剝削才是原罪,偷點對富人無關痛癢的財物不是罪。她對偷竊感到自洽,沒有絲毫負罪感,從富人家偷來財物救濟窮苦家人和難民,是劫富濟貧,是她的“正義”。
與女傭類似的另一個勞工群體——豪宅修理工,也以他們的方式,踐行“公平正義觀”,包括看人下菜的“宰富”和對富人提價的行為,儘管並不違法。比如女主人的別墅中生了飛蛾,請人清理,修理工報價高得離譜,“你可以不清理,但飛蛾只會更多”,修理工說。言外之意:既然住得起豪宅,就要承擔代價,包括來自下位階級的趁虛而入和宰割。
無產者女傭,把“劫富濟貧”作為犯罪擋箭牌,踐行她認為的正義和自洽。那麼,作為有產階級的庫普,犯罪自洽來自哪裡?富人劫富,是正義嗎?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有制間的矛盾,是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決定資本主義會因自身矛盾爆發而發展滅亡。庫普在金融界透過個人才智獲得資源,卻被高層佔為己有,對他說“這一切都不是你的”,即使再就業,他也躲不開被吃幹抹淨後、被一腳踢開的命運。資本是個巨大的機器,如果無產者是螺絲釘,庫普這樣的精英就是機器操作者,一旦資本機器運轉,絞殺的不僅是螺絲釘,更會吞噬操作它的人。經歷資本碾壓後,庫普滋生出對自身階級的仇恨,也解釋了他之後的行為選擇:自私利己,不想離開他的階級,但不屈服於資本欺壓,具備自我批判意識和行動力;有“覺悟”但不徹底,不是“聖人”,不放棄偷盜和殺生,卻以他的方式實踐階級懲罰,透過跨階級合作,達到階級向下相容和劫富濟貧效果,也為自己過去犯下的富人之罪贖罪。

盜亦有道
窮人劫富,是本能;富人劫富,是覺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式的自下而上革命,是屁股決定腦袋;資產階級自我背叛、內部革命的故事,關乎智性良知,更引人深思。庫普若想斂財,方法遠多於普通人,作為經驗豐富、人脈廣闊的前金融大佬,做點“擦邊球”的金融操縱投機,輕而易舉還不犯法。當他選擇成為小偷小摸的盜竊犯時,已經發出了他的宣言——用最低階的辦法,攪動最腐朽的階級。
“仇富”廣泛存在於大多數社會,“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性本能。為迎合觀眾,《掩耳盜鄰》學習《白蓮花度假村》,把富人塑造成醜陋可恨的模樣,但《掩耳盜鄰》的可貴在於,它也兼具客觀公正視角,與人本主義共情。《掩耳盜鄰》中的富人們脆弱,岌岌可危,甚至可憐。越是富人,越不易脫離物質而獨立存在,人生的槓桿更高,一旦槓桿失衡,失重感比普通人更甚。他們也更容易成為犯罪者狩獵圍剿的物件,弱點更容易被利用,防不勝防,比普通人更易成為受害者。
階級間的疏離與共情,在謎一般的安德魯·庫普身上集中體現。庫普行竊無疑是犯罪,但觀眾就是對他討厭不起來,他是富豪中唯一誠實、不端不裝、敢說真話的人,人們需要這個像佐羅般的騎士,去捉弄惡搞富豪,替天行道,在“為民除害”中完成自我謝罪。很多觀眾並不希望男主過早被繩之以法,希望他可以偷得久一點,受害富人多一點,最好一直失業下去,別再回金融圈忽悠百姓錢財了,還是繼續薅富人的羊毛更好。法律面前,沒有觀眾能說盜竊不是犯罪,但第一季尚未劇終的《掩耳盜鄰》,已提前獲得第二季續訂,看來,多數觀眾還是希望犯罪能夠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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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龔思量。
本期微信編輯:龔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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