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侍與金剛狼》的成功,是超英片的“終結”

作者:楊宸(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講師)
原文載於《電影評論》雜誌2024.7/8月刊
原標題為“鬥界或虛空——論《死侍與金剛狼》的轉喻和擦除
內容提要:電影《死侍與金剛狼》雖然取得了較大的票房成功,但它仍然只是漫威式超級英雄型別片的一次飲鴆止渴或迴光返照。無論在人物塑造還是故事表達上,《死侍與金剛狼》都以其擦除與轉喻的邏輯更多暴露了漫威的閤家歡式規模經濟超英片路線在今天顯出的侷限性與症候性。該電影展現的反英雄的英雄化、老英雄的景片化、諸英雄的系統化提示我們,漫威的英雄鬥界或許正自我顯現為符號遊戲的虛空。超級英雄片需要尋找新的出路。
關鍵詞:漫威 超級英雄片 《死侍與金剛狼》 電影宇宙
《死侍與金剛狼》在2024年夏天表現最亮眼,作為一部限制級(Restricted)作品,不僅開畫三天就在北美拿下了2.11億美元的優異戰績,更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突破全球票房10億美元大關,並超越了《小丑》成為史上最賣座的R級影片。自然,《死侍與金剛狼》的票房成功首先得歸因於兩大經典超級英雄IP攜手製造的巨大粉絲效應與情懷加成,以及影片對其有效的消化利用。但是,挾粉絲情懷之力,固然能給在《復仇者聯盟4》之後陷入頹勢的漫威影業注入一針強心劑,但這部影片卻更像是超級英雄型別片(下簡稱超英片)的一次飲鴆止渴或迴光返照。無論是在人物塑造還是故事表達上,《死侍與金剛狼》都以其擦除與轉喻的邏輯更多暴露了漫威“宇宙化”的超英片路線在今天顯出的侷限性與症候性。漫威花費十餘年時間打造的英雄“鬥界(Battleworld)”,或許正自我顯現為符號遊戲的“虛空(Void)”,一如覆蓋在這個時代“超級英雄”們頭上的陰雲。   
01
死侍“從良”記:反英雄的英雄化
在電影開場不久的回憶中,觀眾便被告知,他們的超級英雄死侍陷入了中年危機:愛人跑了,工作乏味,覺得自己一事無成,甚至想要透過加入偉大的英雄團體復仇者聯盟(下簡稱復聯)來證明自己能夠有所作為。
這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敘事套路,男人遭遇中年危機並透過某種變故或方式來克服之。但當它被應用到死侍身上時,對粉絲尤其是原著粉絲來說,卻多少有點奇怪。這當然不是因為死侍的超級英雄身份——遭遇中年危機的超級英雄並不在少數,而是因為死侍恰恰是個屬性獨特的反英雄。
與美國隊長、鋼鐵俠等誕生於二戰或冷戰時期的超級英雄不同,在90年代才被創作出來的死侍帶有強烈的後現代色彩。他不再負擔著沉重的社會責任與歷史債務,而更多顯出嘲弄解構式的戲謔跳脫。所以死侍一開始就是個純粹的反派,即便成為超級英雄的一員並以單體漫畫形式連載之後,他仍然秉持著某種“反派”特徵,正如創作者喬·凱利所言,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侍漫畫就會停刊,所以創作反而可以不遵循正統英雄規約地“亂來”。由此死侍被塑造為了一個反英雄,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死侍性格神經質、瘋癲,不受任何社會規則與正當價值觀束縛,沒什麼明確的道德感,諸如濫殺等違反英雄行事準則的舉動在他那裡屢見不鮮;二是死侍具備一種無厘頭式話嘮嘲罵的語言風格,還能夠在漫畫中“打破第四堵牆”與讀者直接對話。在後來衍生的諸多漫畫平行宇宙故事中,死侍甚至曾因發現自己是一個漫畫人物,覺得存在毫無意義而屠殺了所有漫威的超級英雄以及漫威編輯部。   
如此反英雄遭遇中年危機,似乎有些違和。然而事實上,對於漫畫死侍來說不可思議的事情,之於電影死侍來說卻是順理成章的,因為自打死侍踏上大銀幕的那天起,這個反英雄就已經被英雄化了——雖然從2016年的第一部開始,《死侍》系列就不惜以被劃入R級為代價保留了這個人物故事血腥黃暴的風格,死侍也能以夾雜了大量粗口的賤兮兮話嘮風與電影觀眾直接對話,對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事件與即時發生的電影畫面、情節進行吐槽式評論,但這個反英雄相對於傳統價值觀的反叛性卻在R級的掩飾下被擦除了。
橫空出世的《死侍1》對超級英雄模式及其道德感進行了解構,不過,當它借死侍之口自詡為“愛情故事”並將死侍塑造成了專一執著的情聖時(死侍在漫畫中有著豐富混亂的情史),這部電影最終實現的是將英雄的意涵指向了對所愛之人的守護(“你的真命天女會讓你成為英雄”)。這也奠定了《死侍》系列的基本思路,即並不真正解構超級英雄,而是對英雄的價值進行轉喻。因此在被稱為“家庭故事”的《死侍2》中,對愛人的執著就被轉喻為了對家庭/團體的依戀(“家庭不是一個髒話……總會有屬於你的家”)。在這個意義上,《死侍與金剛狼》裡的中年危機不過是又一次轉喻的表徵:當死侍急切地想加入復聯時,面試官告訴他,你只是出於自己的需要,但復聯的英雄價值在於為了他人而戰。電影的最後死侍克服中年危機的方式也正是認同了這一點,即為了他者的戰鬥才是讓自己有所作為的方式,因為“有時候你拯救的人,他們也會拯救你”。由此,對家庭的依戀最終被轉喻為了對英雄團體的歸屬。
可見,儘管戴著R級的面具,但死侍從電影化的一開始就已經“從良”了。在冒犯性的話語與畫面的遮蔽背後,是對美國社會主流價值觀和傳統英雄價值觀的皈依與認同,這勢必意味著對死侍這位反英雄身上更反叛一面的擦除。由於這種轉喻與擦除的邏輯,換了出品方的《死侍與金剛狼》做到了與其前兩部精神的一脈相承,這一部轉喻的完成也為死侍徹底融入漫威英雄大家庭掃除了障礙。就此而言,死侍這個反英雄的英雄化可以被視為漫威超英片路線的隱喻,只不過後者的轉喻不僅指向主流價值觀,更指向漫威宇宙化的大圖景。

《死侍與金剛狼》劇照

02
福斯廢品場:老英雄的景片化
2019年3月,迪士尼集團以宣稱713億美元的報價完成了對21世紀福克斯公司的收購,至此,福斯影業旗下的X戰警、神奇四俠、死侍等超級英雄版權悉數迴歸漫威。作為正式將福斯電影宇宙進行漫威宇宙化的第一部作品,《死侍與金剛狼》實際上是對福斯影業的一次符號性資產清算。死侍的繼續英雄化只是這場清算的一部分,另一個關鍵部分則涉及福斯電影最成功的個人超級英雄IP金剛狼。
從2000年的《X戰警》到2017年的《金剛狼3》,福斯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並最終以不死之人的自我犧牲完成了對金剛狼這一悲情角色的優異塑造。面對如此重要且具備深厚情懷的人物,漫威必須將這一資產重新打撈回來。於是,《死侍與金剛狼》一開場便是對福斯金剛狼字面意義上、同時也是象徵意義上的“毀屍”。接著,藉助漫威多元宇宙的框架,電影又帶回了來自另一條宇宙時間線、但同樣由休·傑克曼扮演的金剛狼。利用同一角色、同一演員,漫威力圖實現對金剛狼的擦除與轉喻。
然而,對於這位背景故事明顯參考了漫畫《暮狼尋鄉》、被稱為“所有宇宙中最差勁”的新金剛狼,電影的處理卻顯得相當敷衍潦草。除了口頭講述,漫威沒有為這個金剛狼的悲慘過去拍攝哪怕一幀新鏡頭。這或許是出於節省成本的考慮,但它更可能是一種宣告:金剛狼的“過去”並不重要。這使得全片在傑克曼的表情之外找不到第二處能夠支撐起新金剛狼苦大仇深的人設。另一方面,金剛狼與死侍的矛盾衝突也被呈現得頗為兒戲,似乎只是為了讓這兩個經典人物打一場而打一場(在影片中死侍也自我吐槽了這點)。而最終金剛狼從敵視、漠視死侍(“你的世界跟我有什麼關係”)到願意幫助死侍拯救他的世界之轉變,也顯得缺乏說服力,這種轉變的突兀感只能用老金剛狼一瞬間靈魂附體、覺醒了新金剛狼的英雄價值觀來理解。總之,相對於死侍的繼續英雄化,被擦除了原有歷史的新金剛狼在這部電影中更像淪為了漫威宇宙化程序中的一處人物景片,除了誘捕情懷的符號性價值之外毫無實感。
在這個意義上,《死侍與金剛狼》中的一個重要設定“虛空”就暴露出了其明顯的象徵性。虛空在電影中被表述為“超自然的廢品場(metaphysical junkyard)”,它處於時間之外,是各條宇宙時間線不再需要的人和物被丟棄、等待徹底銷燬的場所。被傳送到虛空的死侍與金剛狼遇到了許多其他時空的超級英雄。不過,一旦我們仔細分辨就會發現,虛空中出現的英雄絕大部分都來自被迪士尼收購的福斯電影宇宙,換言之,所謂虛空實際上就是一個福斯垃圾站,裡面堆滿了許多即將被重新清算的符號性資產。漫威的工作,就是從這個廢品場中挑揀出一部分還有些許價值的符號進行重新利用,比如出過單體電影但票房慘敗的艾麗卡,被福斯耽擱以致電影至今未拍的X戰警牌皇,有過三部曲電影傍身的刀鋒戰士(這是少數不來自福斯電影宇宙的英雄),還有作為曾經大火但後來被中途腰斬的神奇四俠一員的霹靂火(對霹靂火的表現使用了一個身份詭計,成為了這部電影的最大亮點)等等。甚至,我們可以認為,某種程度上金剛狼也來自這個虛空回收站。與之類似的,廢品場中這些被棄置的英雄們也難免跟金剛狼一樣的角色命運:請回當年的演員重新扮演同樣的角色,讓他們自嘲自己已經被世界遺忘,然後再將這些老英雄景片化以增添這部電影的情懷加成,除此之外,漫威並沒有給具體的人物邏輯和故事表達留下太多空間。這是漫威對福斯資產的最後回收清算。我們可以把這種景片化的利用看作漫威的精明與憐憫,另一方面,它也可以被視為漫威的狡猾與殘忍。
因此,無論是金剛狼還是福斯電影宇宙的其他超級英雄,他們在這部電影中的主要作用都是充當情懷的景片。故事表達讓位於資產清算,作為福斯廢品場的虛空之象徵意義也正在於此:這是一個被景片化的符號遊戲狂歡的空間,但這些符號並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它們只能等待被挑選或銷燬,以便跟英雄化的死侍一樣,去充實那個漫威宇宙的宏大圖景。

《死侍與金剛狼》劇照

03
鬥界還是虛空:諸英雄的系統化
2008年漫威影業推出了影片《鋼鐵俠》,正式開啟了其電影宇宙。所謂漫威電影的宇宙化程序,也就是先透過製作不同超級英雄的單體電影,打造個人英雄IP,各自積累粉絲,然後再合兵一處,拍攝不同英雄集合為團體的大電影《復仇者聯盟》系列。單體電影情節各自獨立,但又相互關聯,風格儘可能保持一致,以便最終共同為合體電影的“大事件”服務。透過這種方式,輔以震撼的特效、精彩的打鬥、不乏殘酷但總體輕鬆的劇情,漫威打造了一個閤家歡式英雄主義宇宙,幾乎可以說是重新“發明”了超英片,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並且,經過十年佈局鋪陳,漫威最終在2019年以《復仇者聯盟4》中鋼鐵俠的犧牲與大半英雄的退役之悲壯結局實現了對其電影宇宙總體圖景的完成。至此,漫威超英片的總票房已突破200億美元。   
然而,這一過程也可以換種方式表述:漫威用了十年時間“自掘墳墓”,徹底“終結”了超英片。說“終結”是因為,漫威電影的宇宙化程序其實是一種對諸英雄的系統化,它必須對各具特色的超級英雄進行擦除和轉喻,以使他們能夠完美適配那個背後的系統,也就是閤家歡式英雄主義宇宙。這意味著漫威旗下的超英片很難在主題的深度上進行開掘,只能在“大事件”危機和拯救的規模上下功夫。換言之,漫威電影的宇宙化和系統化本質上是對其符號性資產的綜合配置,但漫威拿手的配置方式卻只有一種:規模經濟。所以當滅霸將“大事件”危機擴充套件到了宇宙級別的規模,漫威的超英片路線基本上就已經“終結”了,因為往後繼續的擴大規模只能是一種自我重複,極易引起觀眾的審美疲勞。而有了路徑依賴的漫威仍然在其第四階段一頭扎進了多元宇宙之中,試圖用不同宇宙時間線的花活重新配置規模經濟路線。但結局大家都看到了,漫威的第四階段被證明是一連串的失敗。
在這一點上說,《死侍與金剛狼》意義複雜。一方面,它可以被用來證明,不是超英片不行了,而是漫威式超英片、漫威的閤家歡式英雄主義宇宙、漫威式系統化和規模經濟不行了;另一方面,這部電影的成功卻並不源於漫威開發出了另一條路徑,而只是基於經典符號的重新配置帶來的巨大粉絲情懷效應。事實上,死侍打破第四堵牆的能力非常適宜進行主題和形式上的開掘和探索,但在這部電影中,它只是被變成了用來玩梗和進行語言遊戲的能力。充溢著情懷與爆梗的死侍-金剛狼相聲表演甚至蓋過了電影本身。漫威做到的只是透過引入電視劇《洛基》中的時間變異管理局和展示不同宇宙中各式各樣的金剛狼和死侍,來將這部電影正式划進多元宇宙的規模經濟之中,而死侍本身的反叛性也正在這種轉喻-擦除的邏輯中融為閤家歡的一部分。因此,《死侍與金剛狼》只能算是漫威的一次飲鴆止渴,一次漫威式超英片的迴光返照,並不能解決漫威面對的根本難題。而它好像並不打算另想新招——漫威不久前宣佈鋼鐵俠的扮演者小羅伯特·唐尼將回歸漫威第五階段,出演大反派毀滅博士。這是否是在繼續飲鴆止渴?   
在漫威漫畫2015年的“大事件”《秘密戰爭》中,毀滅博士將多元宇宙的碎片重新拼湊成了一個新地球:鬥界。來自不同宇宙的超級英雄們在鬥界的不同區域共同戰鬥或相互鬥爭,衍生出各自的漫畫故事,但鬥界上的這些區域和故事又共同受制於作為神君的毀滅博士和作為“大事件”的秘密戰爭。就此而言,鬥界無疑是漫威電影宇宙系統化規模經濟的絕好象徵。然而,在一個完全現代意義上的英雄主義宏大敘事以宇宙尺度終結之後,多元宇宙的英雄競技場是否還能錨定今日世界普遍增長的焦慮?誰也不知道,英雄鬥界的轉喻與擦除將產生的是新宇宙的神明,還是淪為符號遊戲的虛空。

《死侍與金剛狼》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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