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最近我媽手機就像裝了竊聽器,剛罵完我賴床沒出息,手機軟體就給她推送二胎生育指南和胎教寶典。其中有些資訊太離譜,我給你們看一眼——
“想讓孩子長得帥,懷孕時得多看自己喜歡的男明星照片”
“怕孩子出來就丟了,那就趁他還在肚子裡的時候,教他來背手機號”
有時我真覺得現在的孩子揹負的期待太高了,得到的和揹負的一樣多,不知道會不會快樂。
我的作者紀良安,在2018年遇到一位截然相反的媽媽。
在所有父母都試圖給到孩子能力範圍內最好的生活條件時,她給孩子制定了一個特別的人生規劃——生下來立刻送進孤兒院,她堅信,那裡就是孩子最好的歸宿。

走進福利院第二年,我開始涉足臨終關懷,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這項工作就是幫助晚期病人透過正確的醫療選擇,儘可能減少臨終痛苦,同時讓家屬平穩度過哀傷期。
直到今天,我已經送走170人,其中最讓我掛懷的,叫張蕾。
自相遇到送走她,我們來往的時間加在一起,也不過短短十幾天,但是在遺書裡,她把後事、僅剩的六萬多存款,連她尚在襁褓的孩子,都託付給我,希望在將來,我也能送走這個生命短暫的孩子。

往前倒四個多月,這事根本不可能。
最初張蕾別說相信我,看我的眼神,就像在說:你是什麼人?哪來的?
那時候,我在湖北一家三甲醫院做臨終培訓,平日工作就是給醫生上課,教他們怎樣面對絕望的臨終患者和家屬。

紀良安在醫院上課
有一天,急診科的護士長給我打電話,說有個棘手的病患,醫生們都沒轍,需要我去聊聊,這個人就是張蕾。
我一打聽才知道,張蕾患艾滋病,懷孕五個月,自殺未遂。搶救以後,醫生髮現她有缺鐵性貧血和妊娠高血壓,轉進產科。她不吃飯也不說話,同病房的患者家屬看不過去,每天給她打飯,她隨便吃兩口,敷衍得很。
住院一週,沒有家屬探望她,醫生讓她給家屬打電話,她輕飄飄地說:“都死了。”
藉著換藥,我跟著護士來到病房,護士介紹:“這是我們的專家,來看看你。”
張蕾躺在床上,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沒說話。
等護士換好藥,我藉由調節輸液器速度,看了看她割腕纏著紗布的位置,輕鬆地說:“你也太沒醫學常識了,得割到動脈才能死,這靜脈小血管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幹疼。你應該攢安眠藥,攢個十幾二十片就差不多了。”
張蕾盯著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一個專家怎麼……”
我說:“自殺不是你希望的嗎?我給你支支招,不是正好。”
多數自殺未遂的,到醫院被救醒,要麼就是哀嚎痛哭,要麼就是嚷嚷“你們幹嘛救我”,總之都有情緒波動,有點想幹的事。
但是張蕾沒有。她醒來好像活也行,死也行,彷彿喪失主體意識,跟這個世界無關了。同病房患者家屬形容她“有一種清冷的悲哀。”這時教育她珍愛生命,都是對牛彈琴,她需要被理解,而不是教導。
旁邊床的家屬想要緩和氛圍,說:“能活著還是活著好吧。”
我說:“那不一定,那得看怎麼活著。得自己想通,那就活著好。”
張蕾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摸出枕邊的眼鏡,上下打量我,“你是哪個科室的?”
“我是過來講課的,在福利院上班,那兒的孩子多數有先天疾病,被遺棄過。”
張蕾看著我,好像在思索什麼。
我沒再多說,趁著傳染科會診,離開病房。
會診結果很糟糕。張蕾體質很差,伴隨她本身的各種結節、慢性疾病,免疫系統低下,生存期有限,而孩子沒有及時阻斷,很可能感染艾滋。大家說著話,注意力都在降低孩子感染率上。
我始終在思索著張蕾,她算是臨終關懷裡的“疑難雜症”,身患絕症,肚子裡有孩子,尋短見,還沒有任何家人過來看一眼,很難想象她經歷過什麼樣的事兒。
做了這麼多年臨終關懷,說實話,她算有挑戰性的案例。自醫生說出“生存期有限”,我腦子裡在想著,怎樣讓張蕾不留遺憾地離開,要做到這點,就得知道她遭遇過什麼。
前提是,她別再自殺了。

往後三四天,我去看張蕾,絕口不提病情,只是閒聊娛樂八卦,倒是她主動問起福利院的孩子,“你看著有先天疾病的孩子一出生就走向死亡,不絕望嗎?”
我說:“誰不是一出生就走向死亡?有些動物壽命就兩三年,不值得活?”
張蕾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不再沉默。有一天,我發現她在樓下花園透氣。這是第一次見她離開病房,我悄悄走到她身旁,閒聊兩句,發出邀請:
“明天我在腫瘤科的會議室有課,你感興趣的話也可以去。”
那堂課主要討論一個兒童血液腫瘤科的案例。孩子已經臨終,但是媽媽拒絕接受“孩子好不了”的話題。醫生希望我說服這位媽媽,放棄治療。
可是我也無能為力。孩子生病八年,娘倆只有治病,現在孩子生命剩下三個月,突然要放棄,誰也難以接受。
我覺得自從確診那一刻,就該公正地將病情的利弊客觀告知家屬,讓他們明白好的結果和不好的結果是同時存在的。
我們盡最大的努力去治病,也要盡最大的心力接受,治療和接受,二者同樣重要。遺憾的是多數人第一件事上格外努力,不到萬不得已,很少願意努力接受死亡。
張蕾做著筆記,下課後醫生都走了,她還在最後一排坐著,我問:“感覺怎麼樣?”
她笑著說:“沉重,但挺有力量。”
那堂課後,我發現張蕾總是陪在鄰床身邊。那是位高齡產婦,年紀四十七八。據醫生說,她有個十幾歲的孩子,白血病,生第二個,就是想取臍帶血,救白血病孩子,試管嬰兒五、六年才懷上,可是年紀太大,肚子裡的胎兒保不住,要引產。她哭著問,孩子的病怎麼辦?
我不清楚兩個媽媽聊了什麼,張蕾出院第二天發來簡訊,“我不會再自殺,想努力讓身體好些,陪孩子久一點。”
看到簡訊我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脫離自殺情緒。或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或許看到頑強的媽媽,為救孩子堅持多年,她也覺得不能輕易放棄吧。
沒過多久,我在醫院的工作告一段落,臨走前特意去看張蕾。她住合租房裡,只有一間二十平的臥室,屋裡雙人床、書桌、三個儲物櫃,陽臺擱著鍋和電磁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
我想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什麼,走到這一步?盤著腿,和她面對面聊起來。
張蕾第一句話是:“我真不知道怎麼染上的艾滋病。”
兩個月前,張蕾透過試紙發現懷孕。那時她的男友有一個曖昧物件,頻繁夜不歸宿,但是張蕾還在掙扎,“我仍然很愛他。”
肚子裡的胚胎,成為挽回男友的籌碼。張蕾想著,挽回不成,孩子也不值得留下,產檢不如直接流掉。男友得知她懷孕,邊和她道歉、聊兩人的婚事,邊和新女友繼續交往,結果被張蕾偷窺到手機裡的資訊:“給我點時間,我想辦法解決她。”
絕望之際,張蕾第一次感受到胎動,肚子裡裝的不再是籌碼了,她說:“感覺很神奇,我瞬間決定不要這個男人,他已經不配。”
張蕾管男人要了一筆錢,騙他說已經墮胎,兩人分手。她將男人的物品打包封裝,畫上猩紅色的叉子,接著報了幾門課程,一半是講孕期知識,另一半是講銷售知識。
她這年二十八歲,做汽車銷售,漂泊多年既沒賺到錢,身體也搞得很差。就在她決定重整旗鼓,朝著新生活邁進時,檢查出HIV陽性。張蕾打電話給前男友,讓他去查,可是男人是陰性。除他外,張蕾沒和別人發生過性行為,“我怎麼也想不通,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回憶一下,有沒有和別人有過血液接觸,或是注射過藥物?”
“我真的想不起來,沒有啊。”她邊哭邊說。
農村的媽媽是張蕾的最後指望,可是電話裡談到未婚先孕,還沒來得及說艾滋,她媽就氣瘋了,“覺得我丟人,讓我去死。”
講到這裡,張蕾沒再繼續說,恐怕這就是最後的稻草。
離開張蕾家,我直奔安寧療護科,可是把她的事在科裡一聊,誰也拿不出具體的主意,只是說盡全力讓她安詳、沒有遺憾地離開。
但是“安詳、沒有遺憾”不是一句心靈雞湯,具體怎麼做?一個心靈脆弱、沒有家庭支援、自身難保的晚期病人要帶著一個嬰兒,如果孩子也感染艾滋,一個病人帶著另一個病人,怎麼做能安詳、沒有遺憾?
安詳、有尊嚴、沒有遺憾是臨終關懷常常掛在嘴邊的口號,實現它,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事情組成的,在張蕾身上,格外難做到。
大家都沉默了,我也沒有想好該怎麼做,但是我腦子裡已經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戶口不能落在媽媽名下,她現在的狀態,且往後身體會越來越差,根本沒有能力撫養孩子,孩子落在她的名下,很難做到“安詳”,但是法律有明確規定,福利院只能接收沒有父母或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父母建在,福利院不能接收。
我隱隱有一個想法,必須讓張蕾親眼看到,孩子被送進福利院。

張蕾的孩子出生第三天,我回到湖北這家醫院。
儘管醫生已經儘早阻斷,也為分娩進行剖宮產,孩子最終還是感染上艾滋病。
在NICU(新生兒重症監護室),他安靜躺在保溫箱裡。理論上,艾滋病兒童有十來年的生存期,但是從臨床資料上來看,只有三到五年,真的是從出生就走向死亡。
張蕾被安排到一個單間。我到病房門口時,聽見她在裡面打電話,她哭著一直說:“我求你了,你行行好,孩子是無辜的……”最後,她“喂喂喂”了幾聲,手機摔到床上,捂著眼睛泣不成聲。我猜電話對面是她的母親。
隔了十分鐘,張蕾平靜了,我走進病房。
張蕾拿毛巾擦擦臉,“你最近有這裡的工作了?”
“這次能待得很久。”我想給她一些定心丸,至少多個能說話的人壯壯膽。
她突然抱住我,頭埋在我的腰部,沒再哭,也沒有說什麼。
“你想不想聽聽我為你想的辦法。”我說。
張蕾放開我,瞪大眼睛,點點頭。我拉過凳子坐在她身邊,講出整個計劃。
她有點不敢相信:“這樣真的可以?”
“事在人為,我也不敢保證。但是我得先徵得你的同意。你覺得怎麼樣?”
張蕾得病號服都溼了,眼淚依然往下掉,“我給我媽打電話,想等我死以後,她幫我照顧孩子,我想辦法多掙錢,都給她。可是她油鹽不進,只想離我遠遠的。我能想到的,只能是我帶孩子回去,我死了,他也就慢慢餓死被發現……”
我抱著她的頭說:“傻瓜,哪有那麼慘。很多人都在關心你。急診科的護士長一直打聽你的情況,還給你的賬戶存了兩千塊錢,總會想到辦法的。“
我安撫好張蕾,囑咐她不要給孩子辦戶口,出院先帶孩子回家,等我的訊息。
林先生是一位企業家,我在一次演講中認識的。公司上軌道後,他就把精力投身於艾滋病防護、救助、捐款等公益專案。他介紹給我兩個基金會,為我提出很多建議,還讓我不用擔心錢,孩子活著的時候,費用由他幫我籌款。
除了他,我還聯絡到很多以前的學生。他們多次提出,沒有時間做志願者,但是都想為福利院的孩子做些什麼,想要每個月捐款。
這兩筆錢,讓我心裡就有了底,能解決孩子的生存和護理問題。
接下來就是讓相關部門的領導點頭,讓孩子在張蕾活著的時候,就住進福利院。
藉著一場福利院的會議,我趁機請領導吃飯。在福利院十幾年,我早就見證太多的人性,你說孩子有多慘,沒戲,福利院所有孩子都很“慘”,所以不能說孩子有多可憐,領導見可憐的見多了,必須轉變套路。
那天會議的主題是,福利院是否應該告訴棄嬰,他們被遺棄的身世,又該怎樣告訴?飯桌上,我順著這個話題和領導分享我們福利院的一個故事。
有個小孩堅決要找媽媽,但是我從警方那裡瞭解到,是媽媽主動要賣掉她。我問領導,你說該不該告訴他真相?領導也沉默了,“你們一線真不容易,面對這樣的真相,真是難以啟齒,要我就不要告訴他了。”
我說:“不告訴他,那他長大以後自己知道真相,也知道我們欺騙他,可能雙重受傷。”
領導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接著,我又講了福利院裡精神病的小孩,她每天哭天喊地,生理期也不懂,把衛生棉扯出來搞到一屋子血淋淋。
領導很意外,沒想到我們還要照顧這樣的孩子。說到這裡,我覺得已經觸及到他內心的柔軟,開始講述張蕾的故事。
孩子剛出生,我說不出任何“故事”去穿透領導的心,但是我和孩子的母親有故事。能夠瓦解一個人內心的,只有具體的事情,一個孩子很可憐,並不能打動人,但是那些柔情的細節,是人性的弱點。
我不要臉地把張蕾自殺、求她媽媽養育孩子、拖著病怏怏的身體掙錢的細節添油加醋地哭訴給領導,接著低頭吃飯,給領導夾菜,胡扯了一些別的,什麼養老問題,現代社會教育問題,雲南的生活等等,就好像這頓飯是隨便聊聊,我沒有目的。
後來領導主動繞回話頭,“艾滋病孩子能活多久?我們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
聽到回答,領導沒有再說話,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三天後,我來到他的辦公室,正式提出不情之請:
“那位艾滋病媽媽病情惡化,恐怕時日不多。我實在沒別的辦法,您能不能破例,讓她安心地閉眼離開。反正母親去世,孩子也得被福利院收養,能不能現在就讓孩子住進福利院?
“只需福利院提供一個單間,我可以安排有經驗照顧艾滋病患的護工,由兩三名護工輪班照顧孩子,沒有任何傳染風險。我也聯絡到基金會,費用由基金會籌款,我們解決,直到母親去世,福利院依法養育孩子。
“母親自身難保,根本照顧不了孩子,這樣下去只能自生自滅了。”
其實錢和人的問題解決,只需福利院提供戶口和房間。
沉吟片刻,領導說:“唉,那個母親也確實太難了。我現在也答覆不了你,得商量商量,考慮考慮,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大概一週後,領導打來電話:“就按平常的樣子做吧。我已經安頓好,福利院會接收的。也算不上違規,早點讓母親安心離開,也是我們希望的。”

遺棄孩子那天清晨,張蕾給他換上一件新衣,手腕纏上紅繩和護身符。
那時孩子還沒出生幾天,連名字都沒有。張蕾抱了抱這個小傢伙,跪在地上,給孩子磕一個頭,說聲對不起。孩子在酣睡,我抱起他,對張蕾說:“等過段日子安頓好,我想辦法。”
張蕾邊哭邊點頭,望著我們離開。
朋友在樓下等我,我們開車到福利院附近。確認周圍沒有人,我讓朋友戴著帽子、口罩,墨鏡、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門口,而我把車停在沒有監控覆蓋的位置,注視著孩子的方向。一小時後我假裝路過,“意外”發現嬰孩,將他送進福利院。
做完這些,我給張蕾發去資訊:“已完成。”
張蕾半天沒有回覆。我明白,把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從母親身邊奪走,對她來說多難過,但是她不得不這樣做,這是我們計劃的一部分。
其實即使領導不同意,我也會換一家福利院照做。
張蕾的案例,在臨終關懷領域屬於“嚴重超綱”,沒有教科書和模板供社工參考,也沒有現行政策幫助,我只能自己想辦法,做一個應急特殊方案,就像醫生沒有論文參考,就只能自己琢磨。儘管方案有風險,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吧。
挑戰張蕾這個“疑難雜症”,既有職業方面的考量,也有我內心的想法。
剛遇見張蕾時,她的狀態很像當年的我。多年以前,我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整個人封閉起來,不願意跟任何人交流。我渴望有個人牽著我的手,陪伴著我。但是在患病早期,我沒有遇到這樣的人。那時我就想,以後再遇見當年的我,一定要牽著她的手。
孩子住進福利院兩個月,張蕾突然發給我一張截圖,那是我多年前社交媒體的照片,裡面是北京那家福利院的房間。張蕾問:“福利院的條件都這樣好嗎?”
我回復:“那家福利院經濟條件比較好。但是其他福利院不會差很多。”
接著,她問了一連串問題,譬如福利院裡一共有多少孩子,一個阿姨要照顧多少孩子,平時都有什麼活動。她一句都沒有提自己的事,可是我知道,她太想孩子了。
讓孩子住進福利院,還不是計劃的全部,我打算讓張蕾假扮義工,到福利院照顧孩子,只是現在不是時候,讓她進福利院,只能引起懷疑。
直到孩子出生三個多月,我再到湖北出差,去看望張蕾的孩子。福利院給他取名叫星星,因為他的生命短暫,就像天上的星星短暫存在。他從來不哭不鬧,讓大家都很省心,彷彿知道住進這裡非常不容易,得乖一點。
消毒後,工作人員帶我進入房間,阿姨正在給他餵奶,他很乖巧地喝著奶。看見我,星星仍然咬著奶嘴,卻沒有繼續喝奶,而是緊緊地盯著我。突然他衝我笑了,小手伸向我的方向,似乎是要讓我抱抱。

紀良安第一次去看星星
在辦公室裡,我和院長聊起艾滋病兒童的注意事項,隨後向院長推薦一位志願者,“她也是艾滋,有照顧艾滋病兒童的經驗。”
院長露出擔憂的表情,我趕緊承諾,她不與其他孩子接觸,只是幫助照顧星星,並且做好全套防護,防止交叉感染,星星病情加劇,“算是讓她無法長久的生命有一點意義吧。”
得知院長同意,張蕾抱住我哭了好一會兒:“沒想到真能走到這一步。”
張蕾很快走進福利院。我沒有再去看她,只是很久以後,從阿姨和院長那裡聽到一些對她的評價。大家都說她是一個很棒的志願者,幾乎每天都來,幫阿姨洗衣服,掃院子,對所有孩子都很溫柔。即使頂著夏季四十度高溫,她依然每天都戴著手套、口罩。
大家都知道那樣不會傳染,但她還是拒絕暴露皮膚。
“她好久沒來了,是不是……”福利院一位阿姨問。
我沒多說什麼,只是嗯一聲,趕緊低下了頭。

最後一次見到張蕾,她已經轉進重症監護室。
她患上淋巴癌,肺部併發症也使病情極具惡化,醫生將她安排在重症監護,這裡的護理強度能讓她更舒服一些。
探視時間一到,我趕緊進去見她。張蕾還清醒著,但是說不了話。她拉著我的手,在我手上寫著什麼,似乎想要告訴我什麼,只是我猜不到。護士遞給我一個密封袋,“她給你的。”
翻開,裡面是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
護士湊到張蕾耳邊說:“她懂得,明白你的心願,放心吧。”
我把銀行卡和信安妥地放在包裡,向她表示“一切我都明白”。
她當時的血氧還在90前後,這樣的指標通常還能熬兩三天,我想著明天探視時間再來,沒想到離開三小時左右,護士發來一張體徵檢測儀的照片,基本停搏了。

張蕾的體徵檢測
密封袋裡的信,是張蕾的遺書。遺書裡,她說對我的感謝就只能是冷冰冰的餘額,她只能做到這裡。我去護士站要了做白事的服務電話,接著去銀行取錢。她的銀行卡里一共有6.8萬元,我拿出來辦喪事,沒有追悼會,只有我和急診科的護士長送她最後一程。
白事做完,我給她發出最後一條微信:“用你的錢給護士長買了一個羊毛披肩,我想你一定感謝她對你的幫助,我取了100塊錢給我自己,算作你對我的感謝。其餘的,我都以你的名義捐給福利院。此生,先就此別過了。”
張蕾去世後,我到她家整理遺物。屋裡擺著五六個紙箱,都是她已經整理好的東西。人生最後一件事,她也不願意麻煩別人。
這些箱子裡有她的衣物、工作資料,還有些證書,其中有個箱子上面畫著叉子,裡面都是男人的衣服,還有一些金項鍊和首飾,想來是前男友送給她的,但是她都封存了。猩紅色的叉子,就是對以往生活的訣別。
張蕾的生命止步三十歲,在其他人眼裡,或許是個悲劇。
但是我不這麼認為。臨終關懷期間,她做了許多事。我確信,在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她對自己的人生是滿意的,最後短短兩年裡,她找到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和價值,不再自我糾纏沒被愛過,而是“還有呼吸的每一刻,好好愛遇到的每一個人。”
唯一讓張蕾感到遺憾、歉疚的,就是星星。
到福利院照顧星星過一陣子後,她和我發過一段資訊,感覺自己愧對孩子,給他帶來這樣的人生。
別的媽媽到了生命最後,還能對孩子說些什麼,諸如你要做個勇敢的人、你要乖、長大要怎樣,但是張蕾說不出。說出來,就是刺痛自己,畢竟星星的未來也很有限。
而我將繼承她的遺願,在星星很短很短的人生裡,陪他體驗人生,直到他也需要臨終關懷的那一天,或許這是我為這對母子最後能做的事。

每回到湖北工作,我幾乎都去福利院看望星星。
星星基本上沒有出過福利院那個單間。只有偶爾天氣好、氣溫適宜的時候,阿姨抱著他,躲在離其他小朋友很遠的地方曬太陽。除了醫院,他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
但是這個孩子很有靈性,不知怎地,他彷彿知道自己生命有限。有一回他在屋裡玩推車,車上載著娃娃。阿姨路過,隨口說:“你要帶著她去上學?”
星星問:“什麼是上學?”
阿姨說:“就是學知識。”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學知識?”
“等你長大了。”
“什麼是長大,是像你一樣高嗎?”
阿姨不想告訴他殘酷的真相,只能點點頭,沒想到星星說:“那我可等不到。”

星星在屋裡玩
前年國慶時,我在長沙出差。接到星星身體惡化的訊息,於是趕往湖北。
那時他已經三歲多,在住院,已經出現持續咳嗽、呼吸困難、血小板低、尿檢蛋白尿,他需要定期輸血小板、打抗病毒藥物、蛋白酶抑制劑、免疫調節藥物維持,醫生已經用上所有能用的藥物,去撐起他的身體指標,但是收效甚微,繼續下去,他會慢慢走向腎衰竭。
我向院長提出一個請求,帶星星去露營。三年時光,對於人的一生來說短暫,但是對星星來說太漫長,“我想帶他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讓他呼吸停止的時候,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就是醫院和那棟房間。”
院長先是一臉詫異,接著滿面愁容,沒有回應。
我說:“就去一天。最近養一養,選一天情況比較好的時候,我打聽到一個露營基地,設施很齊全,我帶阿姨一起去,不會這一天出問題的。”
眼見院長還是沒有點頭,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將我和張蕾的事全盤托出。自認識張蕾第一天,到我幫助她“扔掉”孩子,再到把她送進福利院做義工,最後講出她的遺書。
院長瞪大眼睛看著我,嘴裡想說什麼,但是“你、你、你……”半天卻說不出來。
我為隱瞞和欺騙道歉。院長瞪著我,什麼也不說,拿起電話打給福利院兼職的醫生,“星星要去露營,回頭你跟他們一起去吧。”掛掉電話,看著我,像是在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離開辦公室前,院長張嘴想衝我說什麼,我回過頭,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擺了擺手。
我們做好充足準備,選天氣最好的一天,出發前給星星輸了血小板。

那天下午四點,福利院的司機送我們到露營基地。途中星星一直站在我腿上,趴在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緊緊抱著他的身子,他不時發出“哇”“咦”的感嘆,看見有車輛高速超過,就說:“車子飛起來了!車子飛起來了!超過它!超過它!”
露營基地是可以給我們搭好帳篷的,但我執意要了一個帳篷自己搭,星星坐在推車裡看著我們搭帳篷,一臉困惑,我過去問他:“你猜這是什麼?”
他撓撓頭,“這是……這是……”想了半天但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是我們晚上要睡覺的房子。”
他一臉驚奇,撓撓頭,“房子?”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真實的人間,想象不出帳篷和房子有什麼關係。

當晚露營
晚上我們燒烤,阿姨抱著他,看著我燒烤,小傢伙一眼不眨地盯著燒烤架,當肉變顏色的時候,他又一臉困惑地指著肉,瞪著碩大的眼睛望著我,等著我解釋給他聽。
我說:“剛才是肉一歲的時候,現在兩歲了。”
“它幾歲的時候我們可以吃?”星星拍著手鼓掌。
夜幕稠密,繁星如鑽石般灑進黑絨布,我抱著他看繁星。我問:“你是哪顆?”
他傲嬌地說:“我就叫星星呀,這全是我的。”

紀良安與星星的合照

最早聽到這個故事,我忍不住問自己一個問題:
要是我的生命還剩下兩年,我會幹點啥呢?
第一反應是,我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享受這個世界所有的快樂。
這樣想是真的爽,但是轉念一想不對,我把錢花光了,家裡咋辦呢?我還有牽掛的人呢。
為了牽掛的星星,張蕾改變原來的生活,每天到福利院照顧孩子。在這個過程中,她漸漸找到人生的價值,直到去世前,對人生是滿意的。
網上經常有人問,什麼能讓自己變得更好呢。
我想答案不是什麼,而是誰。也許就是你牽掛的那個人,能讓你變得更好,人生更有意義。
想到這兒,我有點感慨,要是能早點看到這個故事就好了。
我管紀良安要到張蕾的遺書照片,放出來給大家,也節選了部分碼成字。張蕾的想法,應該能代表很多對自己不滿意的人。她的轉變啟發了我,或許也能啟發螢幕前的你。

張蕾的手寫遺書全文
“當您收到我的遺書的時候,應該是我即將昏迷或喪失意識之前,很抱歉由您來承接,因為我也實在找不到其他人了。想想也覺得這一生活的好失敗,當生命走到尾聲,才抓緊時間拼業績。在我不值一提的人生裡,您毫不疑問是我人生的一縷光,我試想一下沒有遇到您,我的人生會是怎樣的?
要麼我自殺成功了,或是在產科溜走了,我要麼再次自殺成功不堪地死去,要麼遭受著別人的指點,在出租屋裡死去,等著幾天後有人發現孩子死去。我的前男友談起我不過是‘那是我一段不成熟的感情’,我的母親談起我‘這個賠錢貨’,殯儀館多了具遺體,我死之前恨死這個世界,恨壓榨我的上司,不愛我的母親,劈腿的男友,不知何時感染的艾滋,總之就是都是你們的錯,站在旁觀者看我自己,也覺得挺討厭的……
我的人生好像真的是我得艾滋的那一天開始的,現在我死了,前面的人生沒有一件事值得回憶。這樣想想,艾滋病也不算太糟糕,至少讓我覺得我像個人了……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能做的只是在還有呼吸的每一刻好好愛遇到的每一個人,只是虧欠您的,我這輩子是無法償還了,我隨信含有一個銀行卡,密碼是xxxxxx,也不多,幾萬塊錢,我知道是無法抵消,但我也能做到這裡了。另外,我的案例如果對您今後的職業研究有任何價值,我願意公開我的所有病例,照片。
最後的最後,我還想囑託您關於星星,我知道您的專業性一定會比我做得更好,就算是唯一一次以母親的身份留下印跡吧,星星到了那一天,不要插管,不要搶救,他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得到饋贈,就不要讓他遭受痛苦了,告訴他,他的媽媽是個壞人,讓他忘了她吧。”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畫: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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