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4月23日,27歲的虎子在武漢猿輔導公司被發現離世。生前,他是猿輔導小學數學新思維部門的老師,畢業5年一直都在這裡。
“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意外,大家不會有這麼大的感慨。虎子是在辦婚禮之前離世的,本該是最幸福的時候,所以非常惋惜。”虎子的朋友楊凡說:“我們能有這種共鳴,是因為很多人一樣是小鎮做題家,出身於普通家庭,努力在武漢打拼。剛剛看到一點希望,突然就沒了。”
正如猿輔導公司內部郵件所稱,“李某某是公司優秀員工,工作上愛崗敬業,有責任感,業績表現一貫優秀”。他的故事是眾多教培老師、尤其是線上教培員工的一個縮影,也是這幾年,無論形勢如何變化,抓住一點機會、依然在盡力拼搏的年輕人的縮影。
文 | 謝紫怡
編輯 | 張輕鬆
運營 | 小二郎

意外

2025年4月23日,週三。位於武漢光谷新發展國際中心B座的猿輔導,本該是正常工作的日子。按照慣例,一些員工會在下午1點陸續抵達,投入到春季課程的籌備與教學中,一直忙碌到晚上9點。但這天,公司突然傳出“網路故障”的通知,員工們集體調休了。
看似平靜的安排背後,是一場意外。27歲的虎子(同事們都這麼叫他)被發現在公司去世。當天,有人看到警車、救護車、殯儀車停在公司樓下。“猿輔導員工猝死”的訊息很快在社交媒體和群聊中傳開,引起了震動。

▲ 圖 / 視覺中國
親戚後來才瞭解到虎子去世前的細節,虎子的姨媽對《南方週末》還原:4月22日晚上8點多,虎子沒接女友的電話。家人有點著急,虎子的父母曾去公司找他,但他工作的25樓有門禁。兩人報了警,警察來後搜尋無果。第二天早晨,保潔員在會議室發現了他,但人已經沒了呼吸。
4月24日,武漢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公安分局工作人員對媒體回應,“(猝死)確有發生,具體情況只能和死者家屬透露”。武漢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勞動保障監察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猿輔導和死者家屬目前還沒有提交相關工亡申報的材料,他們正在準備中,“死者是否為工亡,需要經過調查和領導審批”。4月24日,記者探訪猿輔導武漢公司時,部分員工已經恢復上班。
就在不久前,親戚們才收到虎子的結婚請柬。他是湖北鍾祥人,原定於5月2日在家鄉舉行婚禮。而被發現離世的這一天,距離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只有9天。
楊凡是虎子過去在猿輔導的同事。一開始,看到傳言說離世的是位女生,他感到惋惜。直到一位共事過的同事告訴他,那個人就是虎子。楊凡不敢相信,他給虎子發去訊息,沒有收到回覆。那位朋友說,“前幾天吃飯路上(虎子)還跟我們說馬上要結婚了”,離世那天,他穿的衣服,“還是聊天時的那身”。
事實上,猿輔導不同課程體系老師的休息時間各不相同,虎子是小學數學新思維部門的老師,週二和週三是他每週固定的休息時間。楊凡熟悉這套工作流程,他推測,“(虎子)可能因為結婚,想在五一假期前把工作任務做完,估計也是跟領導協商之後的事情”。
虎子最後被發現的會議室,是老師們常去打電話的地方。輔導老師通常要帶三四百名學生,是好幾個班的班主任。虎子也不例外。除了日常授課任務,他還要完成新學期的“續報”工作。這意味著,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還面對著與至少300位學生家長溝通的任務,需要逐一跟進孩子們的學習表現,並勸說家長續費下一學期的課程。
在很多同事眼中,虎子是一位踏實、勤奮且情緒穩定的男生。2022年,楊凡還在猿輔導的時候,同時在準備司法考試。晚上他走得最早,每次都看到虎子還在工作。“數學屬於學科裡比較熱門的,大家的業績壓力其實很大,很多家長的電話不是隻打一輪就能解決的。”

▲ 圖 / 視覺中國
楊凡自視比較“刺頭”,會在開會時直言不諱地提意見,他舉例,“我明明完成了工作,主管還強調要繼續保持‘續報’的氛圍,說如果一個人走得太早,對其他人不好”,楊凡就會把不滿說出來。相比之下,虎子更溫和,很少在明面上表達對抗,他更願意默默把工作做好。但楊凡記得,自己後來辭職,跟公司申請了勞動仲裁,虎子冒著被追責的的風險,私下裡幫他收集了不少證據。
幹了不到一年,楊凡便離職,如今已轉行成了律師。他過去的同事們,很多都離開了猿輔導——要麼把教培當作過渡,要麼實在熬不住。老同事裡,只有虎子一直還在那裡。
想到這些,楊凡感到難過。留在猿輔導,是能掙到一定的錢。工作5年,虎子達到了T4級別,這是教學方向較高的職級,相應的工資待遇也更高。“他在猿輔導(每個月)還能夠拿到1萬元,要是貿然離開,又沒有一技之長的話,可能會像武漢大部分大學畢業生,只能找到每月4000塊的工作。”
虎子的成長背景比較特殊。據《南方週末》報道,他小時候,父親病逝,母親改嫁。2016年,他考上華中農業大學,成了村子裡的驕傲。他學的是應用化學專業,大學時申請過貧困生補助,大二時,還去恩施一所小學支教,上藝術課。考研失利,他畢業就去了猿輔導。
“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意外,大家不會有這麼大的感慨。虎子是在辦婚禮之前離世的,本該是最幸福的時候,所以非常惋惜。”楊凡補充:“我們能有這種共鳴,是因為很多人一樣是小鎮做題家,出身於普通家庭,努力在武漢打拼。剛剛看到一點希望,突然就沒了。”
情緒也波及到了猿輔導內部。李沫沫是武漢猿輔導的英語輔導老師,她說,公司裡對於猝死事件沒有公開討論,直到4月25日,她和很多同事一起,收到了公司內部郵件,“李某某是公司優秀員工,工作上愛崗敬業,有責任感,業績表現一貫優秀”。內容還說,發生意外期間,正值員工倒休假期,當日所在團隊沒有安排加班,公司已第一時間成立專項工作組處理後續事宜。

▲ 虎子出事後,公司釋出的公告。圖 / 講述者提供
五一假期,李沫沫在家上了兩天班。她所在的班級,5月29號就要開始新課程的報名,也就是說,五一之前,她打的還是學情反饋電話,五一之後,工作進入“續報”期,她需要不停勸說家長報名。在他們內部,一位能報名的家長被稱為一個“星星”,每個老師每天都要完成一定指標的電話和“星星”數。假期結束前,李沫沫需要補足5個“星星”。
李沫沫是跨行進的猿輔導,工作後她才瞭解到,輔導老師的職位就像老師與銷售的結合。教培行業的門檻相對不高,因此能吸引大量年輕人湧入。像虎子這樣1998年出生的,就處於一個比較吃香的年齡,“既有一定的工作經驗,體力也還跟得上”。然而,薪資都是靠工作強度換來的,老師們的時間被切割得很碎,人員流動性也很強,人們來了又走,總有新人不斷加入。
同樣在武漢,正在兩家線下教培機構兼職代課的杜予冰,在網上看到猿輔導的訊息,嚇出了一身冷汗。臨近暑假,3月到6月正是教培行業的高峰期,整個4月份,她總共上了65.5個小時的課,最忙的一天,上滿了8.5個小時,輾轉三個校區,通勤3個小時,一天下來,嗓子疼,腿也疼。當班主任再次跟她預約晚上的時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需要休息一下,於是拒絕了新的排課。

瘋長

2020年,猿輔導對外投放廣告最鼎盛的時期,虎子入職了。
那時,線上教育企業處於飛速發展階段。對老師而言,這裡有可觀的收入和發展機會;而對家長來說,教育資源變得觸手可及。人們順著浪潮入場,卻也很快被捲入到無盡的競爭之中。
杜予冰上小學的弟弟就是猿輔導的學員,每週上一次英語和數學。即便一週只有一節課,孩子還是需要每天學習和打卡。作業相當繁瑣,既有課前預習,還有課後的很多練習。弟弟需要對著手機錄口語影片,有時候,他透過媽媽的微信,把打卡內容發給杜予冰看,就是為了讓姐姐誇他幾句。
她能夠代入家長的視角。弟弟在湖北一個縣城,之前報的線下補習班,大多是退休老師授課。她旁聽過一次,覺得老師不太注重學習方法和興趣培養,只是一味灌輸知識。她覺得,小城市的師資力量相對不足,靠上網課能“抹平”一些差距,更關鍵的是,線上事無鉅細的服務,在一定程度上能滿足家長深層次的需求——似乎透過花錢,就可以彌補自己在教育上的缺位。
杜予冰也發現,前些年,線下教育炒得太火熱了,單價很高,對於普通家庭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後來,線上教學開始流行,大家又有點跟風報班。身邊和弟弟年紀相仿的孩子,大多都曾在猿輔導或其他線上機構上過課。

▲ 線上教育流行後,學生們多多少少都上過網課。圖 / 視覺中國
猿輔導2012年創立於北京,2017年入駐武漢,併成立第二總部。這一佈局背後有武漢的特殊性——作為新一線城市,武漢是眾多一線城市的網際網路教育企業開闢新據點的選擇。
“黑板洞察”2019年統計,比起北京、上海,武漢每人每月的工位價格低了1000元左右,每人每月的工資水平又低了幾乎3000元。另外,武漢有46所本科院校,高等院校總數是全國前三,師資供給豐富。正因如此,跟誰學(現改名高途)、猿輔導、學而思網校(隸屬於好未來)、尚德機構、精銳教育、51talk等眾多教培機構都在武漢“落戶”。
行業格局也在悄然變化。曾經備受推崇的“一對一”教學模式,逐漸向“大班課”轉型。2017年和2019年,猿輔導分別關閉了初中和高中的“一對一”業務,猿輔導對外解釋,在整頓背景下,由於一對一業務的授課老師非全職員工,因此很難控制公立校老師兼職情況。側面反應了“一對一”模式重師資、高成本的問題。而線上直播課和雙師大班課,因為可以規模化,利潤模型更可觀,成了行業新寵。
2019年,整個線上教培迎來瘋狂增長,各大公司開始廣告投流大戰,一位業內人士曾向36氪透露,頭部教培企業在騰訊和頭條系分別消耗了數億元廣告投放,7月初,“K12”暑期大戰成果斐然,不止一家教培公司的暑期招生突破100萬人次,線上續報率首次打平線下。
一位2018年入職武漢猿輔導的女生回憶,師範專業畢業後,她的很多同學都去了新東方、猿輔導這樣的教培“大廠”,那都是充滿光環的存在。因為教得不錯,她很快就從輔導老師升到了大課老師,只用管教學,沒有銷售任務,一個月到手能有17000元。那時,猿輔導的大領導很注重教師力量的培養,她跟著上了很多師訓班。
2020年,猿輔導一年內融資22億美元,估值達到155億美元(約1100億人民幣),成為線上教育最大獨角獸。作為武漢科技創新中心的光谷,吸引了超過100家教育企業入駐,媒體報道中,光谷成了教育企業“下沉首選地”。而這一年,武漢的應屆高校畢業生達到31.7萬人,創下了歷史新高。
和虎子一樣,梁建也是這年畢業併入職猿輔導。找到這份工作,算是能留在武漢不錯的機會。他是電子資訊工程專業的學生,被“調劑”到教小學英語,接受培訓後很快便上崗。他一直記得,他工作的樓層就像商場一樓那麼大,大片的工作區和隔間,到晚上11點都還燈火通明。

▲ 圖 / 視覺中國
前端同事們鋪天蓋地投廣告,後端的老師們收集到學生資訊,便聯絡家長報班、上課、再續報。“雙師”模式意味著,主講老師去講課時,作為輔導老師的梁建,會一起陪同聽課,總結重點內容,下課後再給學生做複習和答疑。
最火爆的時候,他一個人帶10個班,每個班有40人。工資最高的時候,他拿到過13000元,“第一份工作能拿到這麼多錢,真的很高興”。那也是他幹得最辛苦的一個月,數不清的電話,才換來每個班20多個家庭願意“續報”。代價是經常捱罵,“好像訓練了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和抗壓的能力”。他住佛祖嶺,那是武漢地鐵2號線的終點。晚上加班到11點多,地鐵已經停運,他只能打車回家。
壓力如影隨形。李雨欣是虎子在2021年的同事,她想起那年暑假,大家都被安排到“特訓班”——客戶以0元、3元、9元的價格報名參加一週的體驗課,課程結束後,他們再說服家長報名正式課程。因為長時間待在一起,同事都成了患難與共的“戰友”。李雨欣經常因為家長的拒絕感到壓力,每次家長不願意報名,或者在付費環節卡住的時候,旁邊的虎子都會送去安慰,對她說“沒關係”。
李雨欣忍受不了工作強度,還是離職了。梁建也是。2021年上半年,他長了蕁麻疹,醫生說,那是長期熬夜的結果,他不能再繼續這麼晚工作了。梁建還記得離開時猿輔導的盛況:由於疫情的影響,學生們已逐漸習慣了上網課,再加上政策的變化,線上“大班課”幾乎完全取代了其他中小機構的線下“一對一”課程。
離職時,梁建上交了公司發給他的手機卡、手機和筆記型電腦,也徹底告別了通訊錄裡帶過的千餘名學生。後來,他考上了家鄉的高中老師編制,如今已是一位公立學校的語文老師。現在再想起那段工作經歷,他既感恩,又有些後怕。

重壓

一位猿輔導前員工,提供了一份高度精細化的工作表:
13:00-13:20 給10個家長彙報孩子學習情況,兩分鐘一個,不許多打;
13:20-13:25 給家長群發訊息,告知新活動;
13:25-13:45 再給沒上課的家長打電話催學習,每一分鐘都掐得完好無缺。
45分鐘以內,就要打出十幾個電話、運營多個微信群。同時,輔導老師與家長溝通的時長和話術,也被嚴格規定。
這樣的工作節奏發生在每一天。五一假期後,李沫沫在新的工作周,有四五十個電話指標,每個至少5分鐘;還有20多個課後“一對一”的影片輔導,每個8分鐘以上,每一項任務完成,都要截圖發在群裡。平時,他們績效考核圍繞到課率、作業提交率和答疑課上麥率這三個大頭,工資計算複雜得要命,但她每月到手只有5000元左右。

▲ 猿輔導4月的考核機制(部分內容)。圖 / 講述者提供
工作群裡,組長每天都在釋出輔導老師們需要補齊的“星星”數、電話數,不斷督促大家完成任務。她焦慮到不敢去廁所,因為如果電話打得慢了,組長會站在身後盯著。組長的壓力也很大,他們後面還有主管盯著。李沫沫感慨,她已經到了升“星”的瓶頸期,願意報的家長都報了,不願意的就是不願意。拖著疲倦的身體,半夜回到家,她又累又餓,狂吃一頓泡麵和西瓜,然後倒頭就睡。
這種嚴苛的管理是逐年增加的。
2021年7月,國家出臺“雙減”政策,學而思、新東方、高途三家頭部K12教育企業,在短短半年多,市值蒸發超過1222億美元。行業動盪不斷,撤校、裁員、退費接連發生。猿輔導也經歷了大規模的裁員和業務重組,員工人數從2021年春招結束時的5萬人,縮減至3.7萬人。2021年後,猿輔導再也沒能獲得新的融資。
“雙減”之前,猿輔導獲客成本居高不下,大約1500元能換來一個使用者。“雙減”之後,獲客變得更加困難。獲客渠道縮水,壓力落到員工身上,為了留住客戶,他們需要努力推動客戶復購,不斷提高“續報”率。
2022年,楊凡和虎子還是同事時,就感受到了“降本增效”的重壓。每季度有大約十天的“續報”期,這段時間的工作強度極高。從報名日第一天開始,領導就要求大家提前到公司。最長的時候,大家從早上9點一直工作到了晚上12點。更誇張的情況是,員工離開工位,如果上廁所久了,組長也會過問。
《封面新聞》曾關注楊凡與公司勞動仲裁一事,根據記者掌握到的內部資料,有兩位同事因為“續報”時,沒有按照話術進行,觸犯管理黃線,當月績效係數扣除0.5——對應的是扣1500元基礎工資。還有同事因為拖延處理退課事宜,觸犯了管理紅線,當月績效直接歸零,最後被辭退了。
猿輔導嘗試過其他業務——除了跨界賣羽絨服、風衣,開咖啡店以外,甚至還成立了幾家母嬰護理公司,推出了13.88萬-51.76萬不等的月子套餐,但教育業務仍是核心。2021年7月,猿輔導轉型素質教育,推出了啟蒙教育品牌“南瓜科學”,“斑馬英語”更名後的“斑馬AI課”,上線了美術、寫字等素質類科目,同時將語文、數學改名為閱讀和思維課,AI教育成了新的探索方向。

▲ 猿輔導發力AI教育。圖 / 視覺中國
不過,課程推廣和使用者留存依然是難題。
2023年,石夢婷加入了武漢猿輔導旗下的App“海豚AI學”(主打一到九年級的語文、數學、物理和英語的個性化學習)。她教英語,但工作內容遠不止於此。正式入職後,不僅要瘋狂打電話催續費,還要處理退費問題——家長報名2999元一年的學習課程後,如果中途不滿意,可以根據課時申請退費,她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勸阻。
領導給了一份詳細的話術單,必須把所有話術都用完了,如果家長還不同意,才可以退費。“許多家長對我說掏心窩子的話,那些報名費也是省吃儉用交的”,她聽得不好受,一般都是走個流程就給退了。因為退費率太高,她被通報批評過很多次。撐了一個月,她果斷走了。
杜予冰的弟弟最近也面臨退課難題。媽媽有時候忙事情,沒有人去監督,因而弟弟的學習效果不是太明顯。再加上看螢幕讓視力變差,他們不打算繼續報了。也是在這個時候,媽媽頻繁收到老師發來的訊息,“先是從製造焦慮的角度,讓家長知道,這是非常關鍵的時期,不能斷了學習。後面又說爭取到了優惠名額,透過降價的方式來吸引我們。”本來堅決不想再“續報”的媽媽,都有點愧疚心理了。
員工身兼數職,承擔的工作壓力、精神壓力不斷增加。很難確切瞭解虎子在最困難的時期是如何度過的,但被繁重的工作淹沒,似乎是大家的常態。虎子並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但他把牢騷留在了社交動態裡。至少從他2021年釋出的幾條說說中,可以窺見他對工作的一些煩憂:
終究被生活磨平了稜角。剛上班時工作簽名:將來的你會感謝現在努力的自己!現在的簽名:工作時間:下午1:00-21:30,週二週三休息!(2021年4月20日)
如果我有罪,應該讓上帝制裁我,而不是派他們來折磨我。(2021年4月11日)
早上10點上到晚上10點,這是人上的班?(2021年5月8日)
目標:活過這個夏天。(2021年6月26日)

▲ 虎子2021年在社交平臺釋出的說說。圖 / 講述者提供

回潮

一個新的訊號是,教培行業正在緩慢復甦。
市場回暖直接反映在教育集團的財報上,今年4月,在美股上市的新東方、好未來和高途陸續釋出了最新財報,好未來截止至2月28日全財年淨收入同比增長51%。高途2024年實現營收45.4億元,同比增長53.79%。新東方第三財季剔除東方甄選自營產品及直播電商業務後,核心教育業務營收達10.38億美元,同比增長21.2%。
在武漢光谷園區,新東方、新航道、猿輔導、高途等教培機構依然挺立,附近的人流量也變多了。
線下培訓也在悄然進行。五一假期,杜予冰給高三學生上了兩天地理課。那棟寫字樓,集中了很多本地的輔導機構。她曾接到通知,臨時換了上課地點,後面她才知道,可能是有人來檢查了。

▲ 為了躲避檢查,很多線下輔導班都會打游擊。圖 / 《小捨得》
在武漢的光谷、江漢路、中南路等地,那些學生大學多,以及交通便利的地方,集中著大量線下教培企業。比如武漢普思教育、樂學教育、金博教育、狀元教育等,這些機構的規模算大,會提供教室和配套的裝置。老師只用專職於上課,這是杜予冰青睞於線下的一點。她還發現,很多孩子存在學習上的漏洞,線上機構難以全方位解決,他們選擇“全託”,從早到晚排滿了課,這一點其實也會讓家長更省心。
隨著線上教育的增長放緩,頭部線上教育企業也開始開拓線下業務。目前,高途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開設了數十家全科學習中心,而猿輔導以小猿學練機作為佈局,在全國開了近300家線下門店。一位北京猿輔導的前員工解釋,在核心商場鋪設門店,一個月平均 3萬塊的運營成本,已經比線上動輒百萬元的廣告費低了很多。
與此同時,線下的中小機構也在繼續生長。40歲的Sherry,是武漢美格樂的主理人,運營一家幼兒英語啟蒙機構。她觀察到,現在武漢很多線下班在降價,英語小班課,大機構一個課時(大約一小時)費用只要100元左右,小工作室甚至只要60-80元,“這已經很有價效比了”。
2008年,Sherry加入了當時主打高階英語的瑞思教育,那時的課程續費率能達到90%。“那確實是教培行業的黃金十年。”Sherry說,生育人口的紅利孕育了各種各樣的教培品牌,不只是教培企業遍地開花,還有很多新的培訓類別出現,比如小孩的游泳、早教,細分的音樂類,還有擊劍等體育類……社會開始注重對孩子的綜合培養,教培機構也從“課後補差”慢慢過渡到了系統化的“培優”。
如今她發現,一方面是孩子變少了、家長沒有那麼多錢了,另一方面,小型的教培工作室變得特別多。“小區裡幾乎每一棟樓都有人帶孩子上課”,可以把他們稱作“獨立老師”,他們能靈活地約課、排課。Sherry也開始嘗試小班教學,計劃把8~12個人的“大校”,再變成6~8人,2~3人的“小校”。這樣的模式不僅更加靈活,也能保持團隊優勢,有體系化的教學內容作為支撐。
可以說,只要透過考試選拔人才的機制還在,家長對孩子的“培優”需求依然很大。
一位從北京搬到武漢江岸區生活的父親說,他的孩子才上一年級,因為學校每兩週都有測試,發現孩子考得不好,他都慌了。“沒辦法不脫離環境,如果做題總是出錯,又是班上的末尾,孩子會缺乏自信”,他也詫異,“卷”已經變得更加低齡化。就像Sherry所說,“如果北京的‘卷’是更綜合、更高階,去做一些深度的拔高,那麼武漢的‘卷’,還是更偏應試。”

▲ 2024年6月,武漢,小學一年級女生在地鐵座椅上寫作業。圖 / 視覺中國
這兩年,猿輔導還在素質教育、智慧硬體和AI技術方面努力尋找增長點。比如,推出了新課標體系線上課程,還推出了小猿學練機和小猿AI學習機。上線一年,小猿學練機賣出了80萬臺,收入30億元。不過,要在教育硬體市場站穩腳跟也不是易事,目前,學習機市場的硝煙已然很濃,除了其他頭部教培機構,百度、科大訊飛等網際網路科技公司也下場競爭。
企業攻城略地的同時,捲入其中的年輕人也被裹挾。
杜予冰是師範生,考上了研究生,今年9月入學。在入學之前,她選擇在教培機構積累一些實戰經驗。實際上,在去現在兼職的機構之前,她還面試了學而思,就是因為發現線上老師有銷售任務,所以最後放棄了。在招聘表格上,她看到大家清一色都是985、211的本科生、研究生,她也真切感受到,教培行業的學歷門檻在水漲船高。
這是李沫沫在武漢猿輔導的第三個月,很難想象,身邊的同事換了一波又一波,她已經成了部門最“老”的人。就連訓斥過她的組長,也馬上就要離職了。
早已離開猿輔導的楊凡,總是會想到虎子那副金屬框眼鏡。虎子在人群不算顯眼。1米7左右的個子,中等身材。他要麼穿黑色、白色的衣服,要麼就是猿輔導統一的工作服。他們上次聯絡,還是2023年,虎子向已經成為律師的楊凡諮詢法律問題,詢問的也是當時女友工作上的事情。
共事的日子裡,他們會一起擠電梯去樓下吃飯,偶爾一起加班到深夜,然後打車回家。因為公司有打車報銷政策,到晚上十一二點,很多司機都停在新發展大廈,等著新下班的員工。楊凡和虎子會互相捎一程,搭個便車。
在虎子的B站賬號上,還留存著他對著那棟樓拍攝的影片。“這個就是我公司的工作大樓,剛入職的時候我是在9樓,後面調到了19樓,後面又調到了7樓,然後又調到了21樓,然後又調到了23樓,現在在25樓工作。真的是顛沛流離。原來是在初中數學,現在是在小學數學。不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特別內卷。”
那一定是他順手拍的,因為鏡頭在不停搖晃,他就站在公司馬路對面。唯有儘量仰視,才能把這棟高樓拍全。白天,不停有腳踏車、汽車、外賣車經過,車喇叭聲此起彼伏。舉著手機的虎子,留下了他的聲音,也留下了他的存在。

▲ 虎子鏡頭裡的猿輔導辦公大樓。圖 / 影片截圖
(除虎子、Sherry外,其餘為化名)
參考資料:
[2].《猝死的26歲教培老師,沒等到婚禮》,南方週末
[3].《40億廣告背後,K12網校的新戰場》,投中網
[4].《教育培訓公司“逃離”北上廣》,黑板洞察
[5].《跑路、倒閉與轉型:教培產業一地雞毛》,中國新聞週刊
[6].《猿輔導被舉報單日加班超6小時:上廁所需報備,不在工位會開除》,封面新聞
[7].《猿輔導開月子中心,最貴套餐近52萬》,紅星新聞
[8].《猿輔導年輕員工猝死背後,處在高壓下的教培人》,豹變
[9].《吸引130家教育公司,武漢光谷成教育企業下沉首選地》,芥末堆看教育
[10].《線上教育巨頭線下“圈地”:一場蓄謀已久的戰略突圍》,校長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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