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湧:“三百千萬”——我的“與世界對話”課

作者:傅國湧,歷史學者,近現代教育研究者,兒童母語教育踐行者。2017年創辦“國語書塾”,旨在實踐以母語為中心的人文教育,為中國少年鋪就一生人文底色。至今已出版《少年日知錄》《與世界對話》《尋找語文之美》《過去的小學》《新學記》《給教育燃燈》等多部關於教育的作品。2025年7月7日凌晨,傅國湧辭世,享年五十九歲。本文是他為《與世界對話》系列這套書寫的序言。

寫在前面:
作為母語教育的踐行者,傅國湧老師對母語有著深厚的情感。他說,語文教育,說到底是要讓每個人獲得更好地用母語跟這個世界對話的能力,擴充套件感知世界之美與善,贏得做人之尊嚴的可能性。
2023年一諾在日本進行文化交流時,曾在東京大學和傅國湧老師一起做過一場講座——聊聊在異鄉親近母語。
7月15日上午9:15,我們將會在影片號重播這場講座,深切緬懷傅國湧老師。歡迎大家點選預約觀看。


01與世界對話
2017 月底,我編的《尋找語文之美》問世,“半書房”的陳聞問了我一個問題:“您曾經是一位中學語文教師,能否用一句話表達對中國語文教育的希冀?”我這樣回答:
語文教育,說到底是要讓每個人獲得更好地用母語跟這個世界對話的能力,擴充套件感知世界之美與善,贏得做人之尊嚴的可能性。
11 日,“埃爾特教育”創始人張釋文在公眾號發的《尋找最美的語文》一文,就抓住了這個說法:“語文教育應該培養的,是能夠與這個世界對話的人。”那一刻,“與世界對話”就從那句話中跳了出來,剎那間照亮了我—這不正是我自己一個多月前說過的話嗎?怎麼就想不起來!
此前,日我決意尋找“童子六七人”一起讀世界。日,我給二十來個四到七年級的童子試驗著上了一課,就叫《與蘆葦對話》。我設計的第一季線下十一課也多為“與××對話”。但我開的這門課到底該叫什麼,一直沒有想好。
10 日,恰逢農曆八月十八,我特意選擇了這個日子,和童子們一起與“天下第一潮”對話,由此開啟了我“五十之年,只欠一生”的全新旅程。上這一課之前,我想起了王國維、蔣百里、徐志摩,想起顯赫的“海寧陳家”和金庸的《書劍恩仇錄》……錢塘江口多少的潮起潮落,從李白、孟浩然、白居易、錢鏐、蘇東坡、周密到張岱、黃仲則、竺可楨、胡適之……一千五百年來,“壯觀天下無”的“浙江潮”一直吸引著、激動著一代代的人。甚至有人說,王國維、徐志摩、金庸他們都是“天下第一潮”捎向人間的精靈。
此時,離我1987 月在故鄉雁蕩山初上講臺已過去了三十年。按《說文解字》中的說法,所謂一世就是三十年。我還儲存著部分初上講臺時的備課筆記,紅筆書寫的文字,歷經歲月的磨損,有的已褪色,甚至有的紙頁有蟲咬的痕跡。人生彷彿就是個畫圓的過程,繞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青春時代曾經的“課童”生涯。從二十歲到五十歲,多少的風雲激盪,多少的水深浪闊,我竟在知天命之年迴歸教育,只是這一次我選擇的是兒童母語教育。
三十年前我在鄉村中學教的是初中語文,僅僅三個學期,毫無建樹,但對於講臺,我並不陌生。三個學期,我從初二到初三,教的是十四歲到十五歲的孩子。我之所以會在十五年前編了一本《過去的中學》,後來又編了《過去的小學》等書,都起源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鄉村中學那些水一樣流過的日夜,那些令我終生難忘的時光,我在石子灘上消磨的黃昏,我讀的一本本“漢譯學術名著”,都已化為生命的一部分。

02“互放的光亮”
我的課不問技巧,簡陋、樸實,不求裝飾,不在知識點之間打轉,更不在字詞句之間糾纏。我卻自信我的課堂裡有生命,我的心靈,童子們的心靈,古今中外先賢的心靈,在時空中流動。我想起徐志摩的《偶然》那首詩最後一句—“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我想尋求的就是這樣“互放的光亮”,不只是我與童子之間,更重要的是童子們與自有文明以來古今中外的一個個高貴心靈之間。
“三年百課千人”(“三百千”),我最初的想法,就是利用三年中的假日給童子們上一百次課,讓他們認識古今中外一千個作者。按著這一思路,每一課大致要讓童子們認識十個新作者。
實際上,我們每課的課前閱讀資料能涉及十幾到四十個作者的作品。所有的閱讀、背誦都需要在課前完成,我們有限的課堂時間主要是問對,不僅是師生問對,更重要的是與古今中外的作者們問對,他們既包括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王維、蘇軾、曹雪芹、魯迅、胡適、沈從文等,還包括荷馬、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雨果、雪萊、拜倫、歌德、普希金、托爾斯泰、愛默生、梭羅、泰戈爾、梅特林克、卡夫卡等文學家,也包括孔子、莊子、蘇格拉底、柏拉圖這樣的先哲,伽利略、開普勒、牛頓、達爾文、法布林、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家,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倫勃朗、塞尚、梵高、羅丹、畢加索、東山魁夷這樣的藝術家,莫扎特、李斯特、貝多芬這樣的音樂家。當然也有許多作者,雖沒有顯赫的名聲,卻也寫出了足以滋養人類心靈的美好作品,比如用日語寫作的德富蘆花,用漢語寫作的陳冠學,等等。與他們的對話,始終是“與世界對話”課的中心。
早在2017 10 月初,正式開課前我就寫過這麼一番話:
我在意的是超越知識的課堂生命,以及超越課堂本身的精神格局。我向往的是古希臘先哲們垂範後世的師生問對,當然也包括孔夫子在內的華夏先哲們留下的典範,印度泰戈爾在大樹下和孩子們的問對,還有民國短暫三十八年間,從小學、中學到大學,諸位先生們留下的精神血脈。我生也晚,不能與先賢同時,或坐在他們腳下傾聽他們的聲音,或與他們問對。但我無數次地想象過真實的教育場景、真實的日常課堂應該是怎麼樣的。我想,最重要的無非就是師生之間的問對是否帶著生命氣息,能不能將人帶到一個更高、更遠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是由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人類之子用畢生心血澆灌出來的,是在長久的歲月中慢慢沉澱下來的。它跨越東西方,跨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膚色,乃至不同的宗教信仰。

2017 年秋天,我第一次將課堂放在了自然、人文的現場,在嚴子陵釣臺和桐君山“與富春江對話”;2018 年初春,我又帶了十二個童子到希臘遊學,在愛琴海,在雅典衛城,在德爾菲神廟遺址,在古希臘劇場,讀《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讀荷馬史詩,讀拜倫的《哀希臘》,在柏拉圖學園廢墟分享“絕對美”。從此,我們開始了“少年中國行”“少年世界行”。我帶著“國語書塾”的部分童子去過北京、南京、西安、無錫、嘉興、海寧、紹興以及淮安的白馬湖,還去過義大利、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等國家。

2019 10 日,在“國語書塾”童子班兩週年的“點亮母語”分享會上,一位家長髮言時建議我在“三年百課千人”後面加上“萬里”,我欣然接受,於是,我提出的“三百千”變成了“三百千萬”。想起中國傳統的童蒙教育中的“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那還是缺乏世界視野的識字、文史和倫理教化。當然,它們曾深刻地影響了農耕文明社會,上千年來參與塑造了中華民族的心靈秩序。而我在二十一世紀提出的“三百千萬”則是想幫助一些中國的少年,奠定他們一生的人文根底,是在網際網路、全球化時代裡重構心靈秩序的微小努力。
03 想象力為中心
2019 10 日,在“國語書塾”童子班兩週年的分享會上,我說,這是我個人一次小小的兒童母語教育實驗,是我在知天命之年的臨時起意,就是回到兒童,回到母語,回到教育。這是我為抵抗時間和虛無而作出的選擇。“國語書塾”實行的是以母語為中心的人文教育。透過這個實驗,我試圖與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兒童建立真實的生命連線,將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的最美、最有價值的文字帶到童子們的視野中,讓他們在童年、少年時代與古今中外的經典相遇,與人類文明中最有智慧的人相遇。
我想起日本思想家福澤諭吉《勸學篇》開宗明義指出:“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兩年前,在飛往東京的旅途中我重讀此篇,由此深切地體悟到,教育要造就的正是“人中之人”,而唯有那些在人類文明史中陶冶出來的寶貴精神資源,才有可能造就這樣的“人中之人”。
我想起印度詩人、思想家,也是教育家的泰戈爾先生說的話:“一所好的學校不僅要讓人獲得知識,也獲得尊嚴,獲得忠誠,獲得力量。”這四個“獲得”讓我產生深深的共鳴。知識並不是第一位的,尤其是碎片化的知識。不能貫通生命、連線生活的碎片知識在一個人類已擁有搜尋引擎的時代已經無足輕重。比知識更要緊的是獲取知識的方法,比方法更重要的是視野。王國維先生早就指出的古今求學問的三境界中,第一重就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就是開啟視野。
開啟視野,這比方法、知識更重要。這是我思考的第一個“三角形”。
十九世紀的法國詩人、美學家波德萊爾說:“想象力確實和無限有關,它創造了這個世界,告訴人顏色、輪廓、聲音、香味所具有的精神上的含義。”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確定地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著世界的一切,推動著進步,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嚴格地說,想象力是科學研究中的實在因素。”不僅文學、藝術離不開想象力,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一切人類的活動都離不開想象力。
我設計的“與世界對話”是以想象力為中心,而不是以知識點為中心的。我們的課堂不解決字、詞、句的問題(學校教育的重心都在這方面),而是致力於提升孩子的審美力和思想力,最大限度地拓展孩子們的想象空間,不怕試錯,沒有標準答案,鼓勵創造,我常常送給童子們“大膽想象,小心落筆”這八個字。
我相信英國哲學家羅素說的話:“若要使想象力得到充分發展,知曉一些文學名著、世界歷史以及音樂、繪畫和建築等就是不可或缺的。唯有透過想象,人們才能設想未來世界的藍圖;離開想象,‘進步’將變得按部就班、平淡無奇。”
想象力從來都不會從天而降。它需要你不斷地努力,不斷地獲得開闊的視野,不斷地往下紮根,擁有更多的知識,積累更多的經驗,使它的基礎變得又深又廣,它才有可能突然迸發出來。
想象力不是空穴來風、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和有生命的課堂,和廣泛的課外閱讀,和人生的經歷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它也是生長起來的,是一個人往下紮根的結果。為此,我提出“一箇中心”(想象力)、“兩個基礎”(語言基礎和知識基礎),語言基礎關乎母語表達的能力,知識基礎不是尋求碎片化的知識堆積,而是編織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人文地圖。我特別喜歡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的一句話:“童年看到的世界是圖繪的世界,帶有它最初的色彩,它是真正的色彩的世界。”這張人文地圖就是一個“圖繪的世界”,可以跟隨一個人一生的世界。
想象、審美、思想三位一體,不可分割,可以說是我思考的第二個“三角形”。
同時,我十分認同教育家、做過十七年北大校長的蔣夢麟先生的這番話:“理想、希望和意志可以說是決定一生榮枯的最重要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啟發一個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單單強調學生的興趣,那是捨本逐末的辦法。只有以啟發理想為主,培養興趣為輔時,興趣才能成為教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
理想、希望、意志,是我思考的第三個“三角形”。
三個“三角形”不是割裂的,而是組合在一起的三個不同側面,它們相輔相成,缺一面都不可。這是我從事兒童母語教育實驗的方向。
為此,“國語書塾”童子班的核心課程——“與世界對話”就是圍繞著這三個“三角形”展開的,它從一開始就形成了以下六個特點,並在實踐中漸漸成熟起來:
◎古今中外
◎母語中心(文字至上)
◎跨學科(文、史、哲、藝……)
◎有主線(多線並進,交替推行,但始終有一條主線,
就是我即老師、學生在哪裡?)
◎有靈魂(不是表面的文字堆積)
◎無答案
04 “三百千萬”磨坊
“國語書塾”本來只是我的一間書房,我將書房的門開啟,和童子們共享這一空間,和童子們一起在這裡與世界對話,收穫快樂,收穫未來。我有農夫般的喜悅,因為這間書房的價值最大化了。去年我寫過一篇小文《我的五個書房:書中沒有黃金屋》,其中說:
2016 年起,我又擁有了生命中的第五間書房……這裡流淌著孔子、莊子、司馬遷和魯迅、胡適他們的精神氣息,也流淌著蘇格拉底、柏拉圖、達·芬奇、伽利略和牛頓、莎士比亞、歌德、洛克、泰戈爾、托爾斯泰他們生命的呼吸。如果說,昔日的四個書房是我一個人面對世界的空間,我在那裡讀書、思考、著書,孤獨地面對過去、現在和未來。這個叫作“國語書塾”的書房如今已成了童子們與我共享的一個精神空間,這是我用了近半個世紀的歲月滄桑建立起來的精神空間,我們在這裡一起眺望世界。也許,許多書他們現在還讀不懂,但是不要緊,他們可以呼吸這裡的空氣,慢慢地融匯到這個貫穿古今、也打通東西的精神脈絡中去。
如今,“與世界對話”一百課已完成大半,我將這一百課分為春天卷、夏天卷、秋天卷、冬天卷和天地卷、山水卷、人物卷、教育卷、其他卷等。春夏秋冬四卷多從花草蟲魚著手,可以說是小題目做大文章。其他卷中的“與牆對話”“與門對話”“與窗對話”“與橋對話”“與井對話”“與蘋果對話”“與石頭對話”等亦是如此。這些課連線著我在故鄉雁蕩山中讀書、讀雲、讀石頭的少年時光,也連線著我半生所讀的古今中外經典,以及我所經歷的這個時代。我想起三十二年前,恩師吳式南先生在九山湖畔給我的誠摯建議,其中就有一句:“抓住一兩個實在的問題,宜具體,宜小,先做紮紮實實的思考和研究。”在“實在”“具體”“小”和“紮紮實實”下面,他都加了圈圈,生怕我輕輕放過。
低處入手,高處著眼,從那時起,即漸漸成為我所奉行的法則,幾乎已化作我的血液和骨髓。我相信,我們雖是從低處、小處進入,卻是要走向一個無比廣闊的大世界。這不是一條捷徑,而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需要付出無數的時間、艱辛和努力。我的“與世界對話”課,僅僅是個開始而已。
2019 10 月底,我約了幾個朋友去浙師大看望八十一歲的王尚文先生。我與王先生相識於浙江遂昌的白馬山上,那是 2008 年夏天一個下著細雨的夜晚。其時先生不到七十,尚未退休。此前我們只是神交,還曾在《文匯讀書週報》有過一次小小的“筆戰”。自那以來,十餘年間,我們多次在山上一起避暑。我親身見證了《後唐宋體詩話》《語文品質談》《文學語言漫談》《人之初》的孕育過程。十年前,先生贈我的《絕句兩首》中有“相思寸寸豈成灰,六進廳堂六出梅”,我十分喜愛。我與先生年齡上相距二十七歲,卻成為忘年之交,這是我一生視為寶貴的“白馬因緣”。
自 2016 年秋天第四屆南方閱讀論壇一別,有三年沒有見到王先生了。此次見面,王先生依然健朗,依然思路清晰,依然謙遜至極,依然在辛勤筆耕,又有幾本新著即將問世。閒聊中,我說起最近的“與世界對話”課上了一個“牆門窗”系列,王先生很感興趣,聽我介紹了大致思路和部分細節。他極力主張我先將這三課的課堂實錄和閱讀文字、當堂習作整理出來。當時,我帶了一本小冊子《傅國湧課童記》送他。他看到“課童”兩字,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可以將“與世界對話”這套書叫《童課》。我一想,對啊,何不就叫《童課:與世界對話》,從“牆”“門”“窗”開始,可以這樣一卷一卷慢慢地出下去。

上個月,我帶著整理完成的初稿再訪王先生,懇請他寫篇序言。沒想到不足兩個星期,他就寫出了三千言的長序,除了對晚輩的期許與過譽之詞,無一字落空,他從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發現的“讓學”這個概念著眼,對他畢生從事的語文教育做了一次新的思考。我感謝王先生的厚愛,白馬山上白馬湖畔一起散步的那些黃昏,將在我心頭永遠駐留。
我期待“國語書塾”—我的“三百千萬”磨坊能成為“童子六七人”一生一世的祝福。我生在雁蕩山,長在雁蕩山,自幼看的是石頭,走的是石頭路,連吃的糧食、蔬菜也是從石子地裡種出來的,我父親大半生以砌石頭養活了我們一家人。前些日子,我曾對童子們說:“我願是你們一生的石頭—堅不可摧的墊腳石、鋪路石。”現在我將《童課:與世界對話》系列之《與牆對話》公之於世,願更多我不認識的少年也能受益。
2020 10 日初稿,時窗外是寒雨
11 日—12 日修訂於杭州“國語書塾”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