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檔案】打撈帶勁兒的真實事件
由陳拙在世界範圍內搜尋可靠的文字、影像資料
進行還原式地寫作
以達到續命和長見識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注意過自己的名字嗎?
分享一個冷知識,“人如其名”這事,很可能是真的。
叫小美的女孩會變漂亮,叫小圓會長胖。
今年7月,《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刊發了一篇相關研究,科學家是這麼解釋的——很多人的名字裡,都包含一些刻板印象,被反覆叫名字時,人會下意識去做一些符合名字的行為,最終影響外貌和性格。
甚至撞名的人,也會逐漸變得相像。
這事聽起來還挺有趣,但對於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來說,這一點也不好笑了。
因為和他撞名的人,是個殺人犯。
現在,他繼承了殺人犯的職業、診所,和曾經作為拋屍現場的“池塘”,有人說他和殺人犯長得有點像。還有人說:“他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當上醫生這一年,本傑明·吉爾默已經39歲了。
他的故事幾乎是所有醫學天才的反面。
作為一個常常失敗的普通人,光是考醫學院,他就落榜過兩次,被整個州的所有大學輪番拒絕過一遍。好在他是不服輸的人,第三年終於考上了,熬過八個艱苦的學期、三年的住院醫師培訓後,他迎來了人生第一場面試。
彼時他年近四十,頭髮花白,已婚已育,小女兒即將出生,還有30年的房貸要還。他挺樂觀,形容自己“大器晚成”。
這份工作位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一家鄉村診所,診所規模不大,只有六間病房,因為一些原因曾停業三年,最近重新開業,正在招一名鄉村醫生。
面對滿屋子的面試官,本傑明·吉爾默慷慨激昂地講述了自己的醫學夢想。
他的父親是一名在醫院工作的牧師,當他八歲時,看著穿白大褂的醫生們快步走過拋光的地面時,他就萌生了當醫生的夢想。
成為醫學生後,他曾在非洲加彭當過志願醫生。在那裡,每隻蚊子都攜帶瘧疾,大多兒童都吃不飽飯。
他遇到過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輕人,肺部幾乎癱瘓,要靠呼吸機才能活下來。醫院只有一個簡易的呼吸球面罩,本傑明·吉爾默為他做了幾個小時的人工呼吸,換班後,他躺在醫院院子裡睡覺。他醒來時,那個年輕人已經死了。
這樣一個年輕人,不會在美國死去。
可在醫療資源匱乏的地方,死亡就是日常的一部分。
他決心當一名村醫,幫人接生、接骨、治療感冒和精神疾病……讓醫療資源匱乏地區的人們活下來,這是他的職業使命。
大約30分鐘的講述完畢後,本傑明·吉爾默覺得,自己應該發揮得還不錯,但房間裡的氣氛很微妙,他從面試官們的臉上看出了擔憂。
有人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這家診所為什麼停業嗎?”
“我知道。”
這是一個無人不知的大新聞,備受愛戴的村醫瘋了,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割掉他的手指,第二天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照常上班。
“那你知道,你和上一任村醫都姓吉爾默嗎?”
本傑明·吉爾默點了點頭,“這只是一個巧合。”
“另一位吉爾默醫生的存在,不會影響我如何對待病人,也不會影響病人如何對待我——即便有影響,那也是暫時的。”
面試官們看起來鬆了口氣。當天,本傑明·吉爾默就拿下了這份工作。
他特意去雜貨店買了一些高檔乳酪和葡萄酒,準備回家和妻子慶祝。那天夜裡,他們花了好一番功夫,哄睡了兩歲的兒子,疲憊地坐在家門口。
“我們終於有家了,”他說,“艱苦的日子都過去了。”
他們坐在門口,安靜地看了一會屋外的螢火蟲。
這對夫妻不會想到,很快,另一位吉爾默醫生,將如何闖入他們的生活。

工作第一天,本傑明·吉爾默起了個大早,換上最得體的襯衫,衝了杯咖啡,在早上六點,日出之前就坐進了車裡,穿過森林、小溪和古老的高山,他來到自己接下來的工作地點,一家位於阿巴拉契亞山腳下的診所。
他的第一位病人,是一位有高血壓史的65歲男人,當地人管他叫“騾子人”,因為他是為數不多還在用騾子耕地的人。
“我有點咳嗽,”騾子人說,“你給我打一點青黴素,就可以了。”
本傑明·吉爾默笑了,“這可有點過時,我先給你做一下檢查。”
“這是獸醫的方法。”騾子人粗聲粗氣地說,“如果它能治好騾子,那也能治好我。”
“你為什麼找獸醫看病?”
“小子,因為我在縣裡長大,那裡沒有醫生。”
他的語氣並不友善,本傑明·吉爾默立刻意識到,醫院對他來說並不是一個舒適的環境。他想聊點愉快的事,“今天你也是騎騾子來的嗎?”
騾子人的臉色更陰沉了。
“小子,騾子不是用來騎的,它們是用來勞作的。你什麼都不懂嗎?”
本傑明·吉爾默有點尷尬,他確實對鄉下生活一無所知。他為自己的魯莽道了歉,給對方開了藥,並讓他在一個月後回來複診。
騾子人勉勉強強地答應了,臨走前,他從腳邊的紙袋裡拿出了一個灰色的罐子,遞給了本傑明·吉爾默。
“這是什麼?”
“什錦醃菜,”騾子人說,“另一位吉爾默醫生很喜歡它。”
他道了謝,收下了這份禮物,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接下來,他又接診了幾位病人,他們為他勾勒出了21世紀美國鄉村的生活:人們在藥物成癮、食物匱乏或肥胖裡掙扎,富有和貧困同時存在。本地的一位律師曾代表農民們起訴化肥公司,他患有心臟病。一位牧師快樂地喝著汽水,報告自己的血糖數值,來拿他的糖尿病藥物。還有一位沉默寡言的警察,說自己越來越焦慮,偶爾想自殺,但從未想過看心理醫生。

本傑明·吉爾默站在荒野上。
當天,本傑明·吉爾默的最後一位病人是一個60多歲的女士,因為反覆背痛來就醫。當他推開診室的門時,那位女士驚慌失措,像溺水一樣大口地喘著氣。他意識到:對方很怕他。
“沒事的,專注你的呼吸。”本傑明·吉爾默聲音輕柔地安慰,“看看牆上的照片,試著數里面有多少人。”
午休時,他用自己和家人的照片裝飾了診室,他希望病人們能意識到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從而感到安全和放心。
那位女士漸漸平靜下來,“我知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我在預約提醒上看到‘吉爾默醫生’時,不知道誰會走進這扇門。”
“你想聊聊另一位吉爾默醫生嗎?”
“我很愛戴他。”她說,“他對我很好。我以前沒法開車來醫院,他經常開車來我家。但這是在……之前了。”
“我是說,所有事情發生之前。”
接下來的幾個月,本傑明·吉爾默遇到了很多前任吉爾默醫生治療過的病人,他們都很樂意和他聊聊另一位吉爾默醫生,文斯·吉爾默。
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害怕文斯·吉爾默,覺得他是個殘忍的殺人犯。
相反,病人們都很喜歡他。

文斯·吉爾默會用一些非常規的方法,來治療病人。
一位患有抑鬱症的女士說,文斯帶她走出了醫院,在後院待了30分鐘,尋找象徵著幸運的四葉草。“我以為他會像大多數醫生那樣,只是讓我吃藥。後來我在草地上爬來爬去,尋找四葉草,這有點瘋狂,但確實,我感覺好多了。”
一位建築工人說,文斯調整了診所的營業時間——早上7點開門,晚上8點關門——這樣像他這樣的上班族就可以去看醫生了。
一位農夫說,在他身無分文來看病的時候,文斯曾收了他一袋西紅柿和12根玉米,就當診金了。
病人們形容文斯·吉爾默醫生是他們中的一員,一個身材魁梧,總是喜歡拍人後背的男人。他跟本地人一起看校園棒球賽,為孩子們做免費體檢,還常常跟妻子在週四晚上去跳廣場舞。
還有一位女士說,她第一次去就診時,文斯問她是否需要一個擁抱。
“大家都說我像‘熊’。”他說著,給了這位女士一個巨大的熊抱。
聽說這些時,本傑明·吉爾默很驚訝,醫學院的教育會讓醫生和病人保持距離。但作為一個村醫,他覺得,也許文斯的友好、開放正是病人們所希望的。
這是他遠遠達不到的親切。
在阿巴拉契亞山脈,一切關係由山來劃分。毫無疑問,本傑明·吉爾默屬於山的另一邊,一天結束時,他要開車穿越山脈、小溪和森林,回到位於郊區的房子。
第二年的四月,花開的季節,診所遭遇了鼠患。這對需要保持無菌環境的醫院來說,是個致命問題。
他們嘗試了各種滅鼠方法:僱傭滅鼠專家、設定捕鼠陷阱、加固診所門窗,但都沒有用。每天早上,他們都會在診所發現老鼠的痕跡。
一籌莫展之際,他好奇過去文斯是怎麼消滅鼠患的,“他是怎麼殺死它們的?”
“文斯不忍心殺死這樣的小動物。他會買一堆捕鼠陷阱,抓住它們,然後把它們放歸到田野裡。”
那天過後,本傑明的腦海裡形成了一個無法抹去的畫面:一個正在服無期徒刑的殺人犯,輕輕地將一隻老鼠握在手中,然後把它放到了一片草地上。
他對另一位吉爾默醫生越來越好奇了。
工作一年多以後,本傑明·吉爾默養成了一個習慣。午休時,他會走出醫院後門,到停車場後面圍起來的雜草叢跟前,深呼吸,舒展身體,冥想一會。
他猜這裡曾經是個花園。
那天,他放空時,遇到了溜出來抽菸的一位護士,他好奇道,“我一直不知道這裡是用來做什麼的。”
“這是一個池塘。”護士說,“另一位吉爾默醫生曾在裡面養了很多錦鯉。謀殺案發生以後,警察就把它圍起來了。”
“為什麼?”
“因為這是他扔掉手指的地方。”
護士說完,掐滅了菸頭,走回了屋裡。只剩本傑明·吉爾默一個人,繼續盯著那個雜草叢生的坑,像是要找到什麼答案。

幾個月後,本傑明·吉爾默接診了一位73歲的病人。他們從未見過彼此,但一進門,對方就面帶微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
他已經習慣了病人們會有一些性格怪癖,很多人都想對醫生傾訴些什麼。
在他還沒有開口問症狀時,對方突然笑了,露出了滿口白牙,說了一句讓本傑明·吉爾默呆在原地的話。
“另一個吉爾默醫生知道你是誰。”他說
“不好意思?”
他再次說,“你知道,文斯·吉爾默,你長得很像他。我打賭,他不喜歡你接管他的工作。”
說完,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就要出獄了,”他說,“出獄後,他會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門口的護士注意到了不對勁,進來幫忙做了基礎的檢查。當本傑明·吉爾默再回到診室時,那位病人彷彿已經忘記了剛剛的對話,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前臂的繃帶,當醫生向他描述藥物可能帶來的風險時,他老實地點了點頭。
臨走時,那位病人扶著門把手,又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還有,醫生……如果我是你,我會考慮換鎖。”
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嚇唬本傑明·吉爾默,那他確實得逞了。
那天晚上,本傑明·吉爾默把家裡所有的鎖檢查了一遍,他留意著黑暗裡的每一處動靜,窗外擺動的樹枝、過往的車輛、草坪邊咀嚼青草的鹿……他把一把廚房刀藏在了門廳書架後面,又翻出一支棒球棒,放到洗衣房後門觸手可及的位置。
第二天,他看了本地報紙對吉爾默殺父案的所有報道。
好訊息是,文斯·吉爾默至今仍在當地安全等級最高級別的監獄裡,正在服無期徒刑,沒有假釋的可能。
但他也發現了更多令人不安的細節。
2004年6月的一個下午,文斯·吉爾默驅車前往一家精神病院,接父親回家。他準備送他去離家更近的一家療養院,這樣,父子倆還可以去附近的湖裡劃獨木舟。
那天晚上,他們去了一家快餐店,父親對他哼唱了《黑綿羊咩咩叫》這首歌。晚些時候,文斯·吉爾默將一根狗鏈纏在了父親脖子上,勒死了他,用一把修剪樹枝的剪子,剪掉了他所有手指。
第二天早上,文斯準時出現在診所,開始一天的工作。醫院前臺、護士,還有他接診的15位病人,都沒有發現他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本傑明·吉爾默覺得,這起案子離他很近。文斯殺死父親的年齡,和本傑明現在一樣大。他被逮捕的地方,正是他過去常買裝修木材的地方。
殺完人兩天後,文斯報了警。他撒了一個很容易被觸破的小謊,說父親走丟了。
他在一堆報紙裡看到了文斯的照片,畫面裡的男人眼神憂鬱,剃著光頭,穿著橙色的連體衣,緊握監獄的鐵欄杆。

監獄中的文斯·吉爾默。
他們長得並不相像,本傑明·吉爾默卻沒由來地恐慌。
他收藏了槍支網站,還去帳篷店裡購買了兩支防熊噴霧劑,以備不時之需。但這沒有讓他停止恐慌,他知道,唯一能讓他平靜下來的方式,就是更多地去了解另一位吉爾默醫生。
一個充滿愛心的醫生,怎麼會變成一個冷血殺手?

本傑明·吉爾默試圖尋找一些可能的解釋。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錢。
文斯曾經的醫療助理告訴他,文斯欠了很多債。他開辦這家鄉間診所的前兩年都虧了,第三年才開始盈利。
每個月,文斯都會收到父親的社會保障金,卻沒有為父親支付醫療賬單,因此欠了一大筆債務。
這也是檢方認為的主要殺人動機。
另一個可能的解釋,和醫學有關。被捕當晚,文斯告訴警察,因為停用了抗抑鬱藥物,他的大腦不正常,“就像有水母在電擊我的頭。”
監獄的監控錄影裡,他出現了面部抽搐、彎腰駝背、腳步拖沓的症狀。
但沒有人相信他。
在審判期間,文斯收集了很多關於抗抑鬱藥物戒斷的論文和出版物,但他之後的舉動非常奇怪。他沒有傳喚任何專家證人來支援他的理論,後來甚至解僱了律師,自己為自己辯護。
本傑明·吉爾默並不確定,停用抗抑鬱藥物會讓人變得暴力嗎?
還是說,這只是他為了脫罪的一種說辭?
2011年春天,一檔叫做《美國生活》的廣播節目聯絡上了本傑明·吉爾默,記者薩拉希望能找他錄一期節目,講述這個充滿巧合、轉折的故事。
本傑明拒絕了。
他不希望人們將他和一個殘忍的殺人犯聯絡在一起。
雖然他依然會偏執地每天檢查門鎖,夜裡多次檢視熟睡的孩子們,準備著那兩罐防熊噴霧。但他相信,只要時間足夠長,他就會忘記關於另一位吉爾默醫生的一切,繼續平靜的生活。
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2012年春天的一天,他給記者薩拉回了電話。“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我想找回內心的平靜,就需要儘可能多地瞭解文斯·吉爾默。我需要你的幫助。”
本傑明·吉爾默成為了薩拉的第一個採訪物件。
他講述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但這還不夠,接下來的一週,薩拉跟著本傑明·吉爾默出診,觀察一位村醫是如何工作的,會和當地人建立怎樣的聯絡。
薩拉為一個村醫可以治療這麼多疾病而驚訝,鄉村醫療和她所熟悉的城市醫療如此不同。而村醫似乎真的能和病人們建立長期關係,“他們瞭解你,你知道他們孩子的名字,你們之間有彼此才懂的笑話。”
本傑明·吉爾默不得不承認,某種意義上,文斯已經成了他的導師,他很欣賞他對待病人的方式。
“他看起來是個很好的人。”這是本傑明·吉爾默最終得出的結論。
薩拉沉默了一會兒,她歪著頭,皺著眉,然後說,“我們拭目以待。”
接下來的一週,他們先是採訪了文斯過去的朋友、同事們,試圖瞭解文斯的過去。
他們第一次聽說文斯的婚姻,文斯和妻子在醫學院相遇、結婚,在本地定居。文斯喜歡孩子,慷慨地贊助本地學校的籃球隊,但他並不想要自己的孩子。這是他和妻子的一個爭議點。
文斯並不怎麼談論自己的家人,但突然有一天,他的親戚將他酗酒、總是鬧事的父親丟給了他,“文斯說他患有精神分裂症、痴呆症之類的,但他才60多歲。”
2003年,他和妻子分居,開始頻繁外出,在酒吧度過大量的時間,大家都以為他只是遭遇了中年危機,緊接著卻是殺人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過程中文斯發生了什麼變化。
而當本傑明·吉爾默和薩拉採訪調查文斯案件的警察時,他們確信文斯在裝病。他們悄悄觀察過文斯的行為,只有在警務、警察和律師在場時,他才會出現生病的症狀。如果他自己待著,就完全沒事,還能和其他囚犯打籃球。
他們給出了篤定的結論:這個人非常聰明,他沒有被惡魔控制。
細緻的採訪,卻讓這起案子變得更加複雜。
在第一週的調查結束時,薩拉向本傑明·吉爾默提出,“你得給文斯寫信。”
“如果我們要了解這個故事,你們兩個必須見一面。”

本傑明·吉爾默知道,迄今為止,他們獲得的所有資訊都是二手的,只有和文斯面對面,才有可能知道真相如何。但他將寫信的事情拖延了好幾個星期。
每隔幾天,他都會收到薩拉的郵件,“你寫給他了嗎?”
他都會說,“我還沒來得及寫。”
本傑明·吉爾默找了很多理由,他要經營診所,要照顧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是,一旦聯絡了文斯,就再也沒有了回頭路,文斯會知道他的住址。
他拖延了三個星期後,終於鼓起勇氣,寫了一封信。
他等了好幾個星期,都沒有收到回信。正當他以為自己不會收到回覆時,文斯回信了,那是一封有些奇怪的手寫信,上面用巨大的、潦草的英文字母寫著:“攻擊,暴力,缺乏血清素的大腦,請幫助我。”

文斯·吉爾默的回信。
那是一個隆冬,本傑明·吉爾默和薩拉開車上山,穿過寒冷的濃霧,抵達當地最臭名昭著的沃倫斯嶺監獄。這裡關押著1200名囚犯,大部分人終身監禁,很多人甚至被判處了多次無期徒刑。
經過數月的調查,他們終於要和文斯·吉爾默見面了。
進入監獄前,他們必須簽署下訪客資訊:姓名、出生日期、你要探望的囚犯、你和囚犯的關係。這些資訊非常簡單,不到30秒就能填完,但當本傑明·吉爾默握起筆時,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
他在紙上留下了一團歪歪扭扭的墨跡。
作為醫生,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驚恐發作了。他的呼吸很淺,臉頰發麻,儘管房間裡很冷,但腋窩和前額卻出了汗。
“你還好嗎?”薩拉問道。
“還好。”
他努力掩蓋筆尖的顫抖,寫下了和另一位吉爾默醫生差不多顫抖的字母。在他眼裡,看不見“醫生”,看不見“本傑明”,能看清的只剩下他們共同的姓氏:“吉爾默”。
監獄的探視間是一個寬敞的開放空間,人的體味、食物的味道和刺鼻的化學清潔劑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訪客們坐在一邊,囚犯們坐在另一邊,所有人都被魁梧的獄警監視著。
“我想我們來早了,”本傑明·吉爾默試圖閒聊。
他們在椅子上坐了大約20分鐘,觀察著每個進入房間的新囚犯,“是他嗎?”
新一隊的囚犯走了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頭男人,一個前臂上有新傷疤的男人,還有一個留著鬍子的男人。
“沒有他。”薩拉說。
本傑明第三次這麼問的時候,她安慰道,“放鬆,本傑明。”
然後,一位明顯比其他囚犯年長很多的男人出現在本傑明的視線裡,他緩慢地朝他們移動過來,速度很慢,以至於本傑明還以為他腳上戴著腳鐐。
“是他嗎?”他再次小聲地問。
“不,不可能——太老了。”
這個男人很瘦,臉頰凹了下去,橙色連體衣掛在身上,因為太大,顯得空空蕩蕩。他似乎站不太穩,被一名獄警引導著,然後坐在了本傑明和薩拉的對面。
這個老人就是文斯·吉爾默醫生。
他和照片裡一點都不像,和本傑明曾經做過的噩夢也不像。
本傑明掩飾著自己的震驚。
對面的男人打量著他們,然後他的臉開始扭曲,嘴一張一合,眼睛一隻向上、一隻向左看。一兩秒後,本傑明意識到,他想說話。
“我是文斯。”他終於說道,聲音很小。他把手放在冰冷的桌子上,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嘴也抽搐著,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
每說一個字,他都會停下來,痛苦地嘗試說下一個單詞。
醫生的本能讓本傑明開始安撫文斯的情緒,“他們經常問起你,尤其是伯頓太太、隔壁的哈蒙醫生,還有埃德·賴利醫生。”
聽到熟悉的名字,文斯擠出一絲微笑。
他看起來更放鬆了一點。
文斯緩慢地和他們解釋,他在監獄裡遭遇了“酷刑”,獄警經常扣他的藥,當他不吃藥時,腦海裡就會出現奇怪的聲音。再之前,他講述了自己如何殺死了父親,但當晚發生的很多事情,他都記不清了。
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入獄,也無法解釋在殺害父親之前的幾個月裡,他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看起來和本傑明他們一樣困惑。
只有一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他原本並不想殺死他的父親。
很快,探視時間就到了,獄警催促著文斯離開。
“我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我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本傑明說,他不確定文斯是否聽清楚了。
當文斯抓住桌子,把自己支撐起來時,他看著本傑明的眼睛,說,“救救我,拜託你了。”

出了監獄後,本傑明和薩拉沉默了一會。薩拉問道,“他瘋了嗎?”
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柵欄上的烏鴉飛入天空,又說,“還是他像狐狸一樣狡猾?”
回到家後,本傑明從頭到尾仔細閱讀了文斯的庭審筆錄。
他抽出一個週末,把孩子們送到祖父母家,然後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眼前的影印紙堆摞起來,有醫學鉅著《格雷解剖學》那麼高。
關於如何殺死了父親,文斯也感到困惑,他甚至是用第三人稱來敘述的。就好像文斯完全不在場,只是在父親死後,才甦醒過來。
他唯一清楚的敘述,在於童年時代遭遇的虐待。
文斯聲稱,父親從越南迴來以後,就變了個人,只能透過給別人帶來痛苦來獲得快感。他會透過浴室牆壁上的洞,偷窺文斯、他妹妹和母親上廁所。他會性騷擾他和他的妹妹,甚至會強迫他和妹妹發生性關係,自己則在一旁拍照。
文斯清楚地記得,他鬚後水的味道和勃起時哼唱的《黑綿羊咩咩叫》。
文斯敘述的時候,充滿了自我打斷,比如“哦,天哪”和“對不起”。有時他的聲音太小,以至於法官不得不要求他大聲說話。
文斯說,童年時期的性虐待是他16歲離家出走的原因,也是他在大學和醫學院學習如此努力的原因之一。他想逃離,也想幫助別人。他不想讓任何人遭受他曾經遭受過的痛苦。他也因此,害怕有自己的孩子。
但文斯關於具體細節的敘述,卻是混亂的,比如他並不能確定性虐待到底發生了幾次。因此,檢方並不相信他對此的敘述。
看完庭審記錄,本傑明依然無法得到完整的結論。
但他的臨床直覺告訴他,他一定漏掉了什麼。他求助於一位精神科專家,想邀請他一起去見文斯一面。
第二次探視時,和第一次的情況相同,本傑明再次轉達了患者們的問候,緩和了文斯的情緒。
“你能談談那晚的情況嗎,吉爾默博士?”本傑明問,他特意用職業頭銜稱呼他,而這似乎讓文斯興奮起來。
他再次描述了殺人夜晚的場景,和庭審筆記裡沒有太大區別。
“我父親侵犯了我,”文斯說,“我的成長過程就像在地獄裡一樣。”
他平靜而清晰地總結了他遭遇過的虐待行為,聲音漸漸哽咽了。這是本傑明第一次聽到他談論這件事,他毫不懷疑這是真的,這樣的敘述太真實了,太痛苦了,也太連貫了。
他用餘光去觀察精神科醫生的反應,但對方受過訓練,面無表情,他無法判斷對方究竟看出來了什麼。
隨後,精神科醫生又問了文斯一系列問題。
這次離開時,本傑明和精神科醫生一路上都沉默不語。他想給對方足夠的時間整理思緒,不過,他也問了一個問題,“你認為他是裝病嗎?”
“絕不可能,”對方毫不猶豫地回答,緊接著問,“你覺得他有亨丁頓舞蹈症嗎?”
本傑明立刻意識到了:文斯扭動的雙手、無法控制的面部抽搐、焦慮、步態障礙——都能匹配上醫學院神經病學教材裡,關於遺傳性神經障礙的短短一段文字。
他一上車,就拿起手機,在醫療APP上核對了一遍症狀清單。
“行動症狀,如運動遲緩和舞蹈症,”我向精神科專家喊道。
“是的!”
“精神症狀——抑鬱、焦慮、易怒、偏執、妄想和精神錯亂。”
“檢查過了,全部都是真的。”
“認知障礙——執行功能受損、衝動、無法從一項任務或認知目標切換到另一項、缺乏自我意識、記憶缺陷。”
“從審判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本傑明震驚地坐在車上,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每個人都搞錯了。法官、陪審團,甚至薩拉和我——我們都錯怪文斯了。
現在,一個重病患者被關在監獄裡。
當他們緩緩駛下山時,周圍一片寂靜。快到門口時,本傑明又開口了,“如果這個診斷是正確的——”
精神科醫生立刻打斷了他,“他需要立即接受醫療護理”。

亨丁頓舞蹈症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性疾病,如果父母中有一方攜帶該基因,那麼他們的每個後代都有50%的機率會繼承這個基因。
這是一種神經系統疾病,通常在患者的三四十歲出現。目前尚無治癒方法。
患者會在症狀出現後的15到20年內死亡,而完整的症狀,需要數年時間才能呈現——認知障礙、身體損傷、痴呆。這也意味著,當這種病被醫生診斷出來時,它往往已經悄無聲息地發展了好幾年。
精神科專家說,“我不記得亨丁頓舞蹈症與暴力有關。這不是殺人的理由,而是對所發生事情的解釋,是拼圖中的一塊。”
本傑明回想起庭審時,文斯請求由臨床精神科醫生、內科醫生對他進行重新評估。他反反覆覆說:“我的大腦運轉不正常。”
文斯早就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只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經過一段時間的奔波後,本傑明最終為文斯做了亨丁頓舞蹈症的基因檢測,確認了他真正的疾病。他們擁有了明確的遺傳證據,解釋了為什麼文斯的大腦發生了變化。
文斯沒有否認自己殺人,但無論是殺人還是審判時,人們都對他的精神能力做出了錯誤的假設。
本傑明想為文斯爭取一個公正的法律結果。
他和文斯的故事在《美國生活》上播放,吸引了很多聽眾,人們寫來對文斯的問候,還有人願意為文斯提供法律上的幫助。
他們為文斯尋找到了一個可以接收他的醫療機構,並給州長寫了一封特赦請願書。第一次被拒絕了,他們再一次請願。
2022年1月,本傑明得到訊息,文斯可以被釋放了。
得知這個訊息時,本傑明簡直不敢相信。在與法律團隊確認了細節後,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凝視著——越過小草坪、圍欄裡的錦鯉池塘和玉米地,遠處的群山輪廓消失在地平線上。
“文斯,”他給監獄裡的文斯打電話說,“我們做到了!你終於要被送到醫院了!”
文斯遲緩地處理著這條訊息,然後孩子般的笑聲打破了沉默,“謝謝,謝謝,謝謝!”
本傑明有些驚訝,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他被折磨得幾乎已經耗盡了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但笑聲持續著,直到文斯淚流滿面。
如果不是因為相同姓名的巧合,文斯永遠不會等到這一天的到來,也永遠沒有人願意傾聽,他究竟經歷了什麼。在山村以外的人們眼中,他永遠是殘忍的殺人犯,親手殺死父親、割掉手指。
更早以前,本傑明決定為文斯寫一本書,讓人們能夠公正地、完整地看待他的遭遇。
在書的末尾,他問文斯有沒有想說的話。
文斯留下了這樣的段落:“蹲監獄是一種酷刑。性虐待會永遠改變你。我們都受制於我們的大腦。但傾聽就是治癒。”
參考資料:
[1]Benjamin Gilmer. (2023).The Other Dr. Gilmer: Two Men, a Murder, and an Unlikely Fight for Justice.
編輯:趙島泥
圖片來源於網路
本篇972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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