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底線思維
毛克疾,近年來聲名鵲起年輕學者,以對印度,對南亞次大陸的犀利研究聞名 。
此次,他接受了美國媒體Sinification的採訪。
在訪談中,毛克疾暢談了讓他走上現在這條國際關係之路的關鍵,他成長過程裡劇烈的生活場景變遷。幾十年裡經歷了從貧窮落後到現代繁榮,這讓他深刻意識到需要更加關注這個世界執行的“經濟基礎”,而非那些外部預設的價值判斷,這也是他的研究顯得非常實用主義的原因。
訪談裡,毛克疾還聊到了他在西方的學習經歷以及他對中國社會尤其中國青年思想變遷的觀察,犀利的指出了西方對中國最大的誤判是忽視人民,只想靠著刻舟求劍就妄圖瞭解中國甚至對付中國,這必然只能是南柯一夢。
訪談最後,毛克疾還對他擅長的中、印、美關係未來走向進行了預判,指出中、印走近(起碼錶面)有一定邏輯可能。
本文由作者授權觀察者網獨家釋出。
我並不符合“五.毛”的定義
你之前曾簡要談及你的出身、家庭背景以及是什麼激發了你對國際關係的興趣。你願意分享一下這些內容嗎?
毛克疾:我的家鄉在中國東南部,一個叫景寧畲族自治縣的縣城,這是浙江全省最貧窮的縣,經濟總量長期是省內倒數第一。在一個富裕省份的貧窮縣城生活是很奇妙的經歷。和很多一出生就享受現代化生活的人相比,我的成長經歷讓我體會到了更劇烈的生活場景變化,也使我認識到現代生活並非理所當然的——雖然經濟發展可能會付出代價,但不發展的代價只會更高。
說一個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的例子。2012、2013年時,我正好在清華大學讀書,那正是北京霧霾問題最嚴重的時候。我完全無意為空氣汙染辯護,但我必須說,我當時呼吸霧霾味的空氣時,並沒有感覺特別反感。為什麼呢?我小時候絕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貧困縣的城鄉結合部,每天聞到的是漚肥的大糞味,這一點都不田園牧歌。那時我父母偶爾會帶我到省城杭州出差,而我對杭州最深刻的記憶是汽車尾氣和煤煙混合的味道——也就是霧霾味。
所以,直到現在,每當聞到霧霾味,我就會想起小時候杭州琳琅滿目的百貨、美味的肯德基,以及繁榮的大城市。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聯想,以至於使我不那麼討厭霧霾味,因為它在我心目中代表了值得嚮往的美好生活。
幸運或不幸的是,現在北京已經很難聞到這種味道了,如果我想聞,可能還得去卡拉奇或新德里。

2025年1月3日,印度海岸警衛隊在嚴重霧霾中進行閱兵排練。法新社
在貧困小縣城的成長經歷對我影響很大,每當我遭遇社會爭議性問題的時候,我就會問自己:這到底是發展導致的問題,還是不發展導致的問題?只有體會過物資匱乏、發展緩慢、被遺忘在角落的痛苦,才知道發展導致的問題,可能只有發展才能解決,如果硬要走回頭路,只會延長痛苦。
這種經歷深刻影響了我的世界觀,讓我更加關注這個世界執行的“經濟基礎”,而非那些外部預設的價值判斷,這就是為什麼我有時候顯得非常實用主義。
2010 年代,你作為本科生,在多倫多大學攻讀國際關係專業,並在網路辯論中堅定地捍衛自己的國家,甚至戲稱自己為“五.毛”。能否分享更多關於那段時光的故事?是什麼驅使你挺身而出,發表見解?
毛克疾:其實,我並不符合“五.毛”的定義,因為從來沒有人因為我的觀點給我五.毛錢。我2009年去多倫多大學讀本科,正好是2008年金融危機後沒多久,北京也剛剛舉辦奧運會。
當時多倫多有很多質疑西方、吹捧中國的學術研討會,我作為國際關係專業學生也常常去旁聽。這對我來說是非常新奇的經歷,因為我在中國從小到大都被灌輸“西方先進、中國落後”“要努力學習才能改變中國的貧弱落後”這類觀念,但我到多倫多以後卻發現,很多人居然在大談“中國崛起”,而且還有經濟學、政治學、國際關係學論證做支撐。當然,也有很多“中國威脅論”,但這也是側面鼓吹中國崛起產生的強大威脅。無論如何,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中國其實也沒有那麼落後,我其實應該對中國的未來樂觀一點,沒必要太妄自菲薄。
與此同時,在多倫多大學的專業學習,包括髮展經濟學、全球近代史、美國國際關係史,也都使我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世界和中國。
例如,我記得經濟學導論課的教授邁克爾·黑爾(Michael Hare)在第一節課上就告誡我們:不要被任何短期經濟指標迷惑,長期看技術進步才是關鍵變數,因為這才是生產力發展的原動力。
再如,全球近代史課的老師告訴我們,西方近代同樣遭遇了各種嚴重的問題,很多現在西方引以為豪的事情,反而是歷史鬥爭的結果,不能視作理所當然——美國也經歷了“鍍金時代”,倫敦曾被霧霾籠罩。這位老師還推薦了美國曆史學家霍華德·津恩(Howard
Zinn)和英國曆史學家埃裡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給我,這是對我影響最大的知識分子,他們的作品奠定了我的認知基礎,如果你熟悉他們就知道我的思想底色。
最諷刺的是,當我作為交換生回到清華大學的時候居然發現,很多同學儘管上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概論”等思想政治必修課,但他們的學習效果反而遠遠不如我在多倫多大學課堂學習的結果。這真是非常強烈的對比!
說到網路“論戰”,其實我歷來非常反對貼“美分”“公知”“五.毛”等標籤,我感覺只要是有道理都可以討論,很多事情內在邏輯是非常複雜的,因此搞立場先行完全沒必要。所以,現在回想起當時在網路社群的“論戰”,大部分內容就來自我在課堂上學到的新知識,相當於複習課堂作業。
例如,當時很多人批評北京霧霾,主張為了緩解環境汙染,要降低經濟發展速度。對此,我向他們介紹了“環境庫茲涅茨曲線(Environmental
Kuznets
Curve)”的概念——在突破臨界點之前,經濟越發展環境越差,但過了臨界點,經濟越發展,環境反而越好。因此,我主張,想解決徹底北京霧霾問題,只能靠加快發展。

理論上的環境庫茲涅茨曲線:隨著現代經濟的增長,各種環境退化指標趨於惡化,直到人均收入達到一定水平,環境情況會有所好轉。
再如,當時很多人都說“國有企業扭曲了中國經濟”,認為必須徹底變賣國企才能最佳化中國經濟競爭力。我認為這種觀點過於簡單粗暴,就舉了法國國企作為反駁案例,畢竟核電、高鐵、航空等法國經濟最有全球競爭力的產品其實都來自國企。
另外,我很多年來一直都在網路討論中批評“一孩制”,因為我認為歷史資料清晰表明工業化、城市化必然導致生育率下降,而考慮中國工業化程序,如果再加上計劃生育政策則必然用力過猛,導致負面後果。
當今的“五.毛”“小粉紅”“憤青”,與十年或二十年前相比有何不同?你如何看待近年來中國年輕一代情緒的變化?
毛克疾: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因為我很多年沒有參加線上討論,所以我只能從外部視角談談我個人的觀察。在討論之前,我必須說一句,“五.毛”“小粉紅”“憤青”放在一起可能不合適。
如果不加說明,“五.毛”其實很大一部分是“低階紅”,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瞎吹捧,並不是值得嚴肅對待的群體。因此,如果硬要歸類,那“自幹五”可能更合適加入對比,“自幹五”指“自帶乾糧的五.毛”,可能這些才是網上進行“自發辯護”的主力。
另外,“憤青”也有這樣的定義問題,這些人完全可能非常厭惡日本、美國,但同時更加厭惡中國。所以,這三者可能完全不是一路人,不能當作一類進行討論。
和當年相比,現在的網路討論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網民整體對西方完成祛魅。在當年輿論場“反思情緒”是主流,凡事都習慣先對中國自我批評,大部分人都覺得中國問題的解決方案在西方。
當年有件事令我印象很深:有個人只是反對美國入侵阿富汗,就立即有人批評他“反對美國進步力量解放被恐怖分子統治的阿富汗”。由此可見,當年很多人真誠相信,西方批評中國政府、中國體制的出發點是為中國人民說話,是“進步力量”對“落後國家”的鞭策,基調是善意的。
但是,如今網上的討論中,持這樣想法的人越來越少了,一方面是因為中國國力更強了,特別是產業經濟水平完成趕超,越來越多人開始用平常心看待西方,不會再指望“洋人替自己說話”。另一方面,這也是因為特朗普第一任期以來,美國對華髮起貿易戰、科技戰的力度很大,影響到很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這使很大一部分原本寄希望於美國的人“被現實教育”,他們開始意識到美國批評你,只是單純想打壓你,完全不是真心為你好。
值得一提的是,“孟晚舟事件”可能是對普通中國人觸動最大的案例,在此之後像我父母這樣對國際政治毫無知覺的人也開始覺醒:美國為了打壓中國,不惜捏造可笑的藉口、動用卑劣的手段,毫無道義可言。
這其實代表了美國在華公共關係的巨大潰敗。此後,哪怕是美國對中國提出建設性合理批評,中國人也很難從善意角度加以理解。當然,這還伴生了一個非常令人擔憂的副作用,它刺激出一大批打著“反西方”旗號的陰謀論人士和反智論者,他們習慣用最大的惡意揣測西方動機,而且完全不顧基本認知素養和科學精神。這類言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新冠病毒人造論、猶太人統治世界論、轉基因毒害論、登月造假論等。
可笑的是,這個群體反而和西方極右翼很容易形成共鳴,他們的很多觀點甚至就是直接從後者抄襲而來。這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同時也非常值得警惕。
忽視人民,是西方對中國的最大誤解
從你今天的評論可以看出,你依然對美西方評論家、政策制定者、記者描繪你們國家的方式持批評態度。你覺得西方在哪些方面對中國存在誤解?
毛克疾:你說得沒錯,我確實認為很大一部分西方評論家、政策制定者、記者在涉及中國問題時,表現出令人驚訝的無知。有些人可能是純粹的無知,但還有很多人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但無論如何,我只要有機會,就很樂意多交流。我現在就是這樣做的,儘量減少誤解總是好的。
我認為西方對中國最大的誤解,可能在於他們對中國政治經濟體制的理解太僵化淺薄。我見過太多的人把他們對蘇聯的理解直接投射到中國身上,並完全套用西方對於“極權主義”的流行定義來審視中國,因此往往過於強調黨和國家無所不在的權威和操控,卻幾乎無視中國社會、企業、普通中國人發揮的作用。
簡單說,忽視人民,這可能是西方最大的誤解。我其實很能理解西方的這種傾向:蘇聯解體和中國崛起之間時間間隔得太短,打贏冷戰的西方學術界、新聞界和政策界人士都還沒退出歷史舞臺,他們自然會用對付老對手的策略來揣測新對手,這種認知懶惰一定會造成嚴重的不良後果。
以中國近些年崛起的電動車行業為例。關於中國電動車行業的評論已汗牛充棟,但大多數都過於強調中國政府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把成功歸因於“政府補貼”“扭曲市場”“有組織的智慧財產權盜竊”等,但少有提到中國市場九死一生的慘烈競爭、中國企業構成的巨大供應鏈網路、中國工程師更高的專業素質、中國工人更加勤奮忍耐的作風等。

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裡,一輛輛電動汽車正在生產中。新華社
馬斯克把超級工廠建在上海,中國的政府補貼、政策扶植並不是主要原因,因為能提供這類優惠的國家其實很多,更重要的原因顯然是中國國內市場、供應鏈優勢、工程師紅利、勞動力效率。
這些其實都是西方商界早就看清的特性,但西方記者、政客、評論家卻選擇視而不見,可能是因為這種解釋“實在太無聊了”,難以體現批判性。這種“技術解釋”可以出現在麥肯錫的諮詢報告裡,卻很難成為《紐約時報》的社論。
不管是中國共產黨的幹部、中國政府的公務員,還是人民解放軍的指戰員,他們首先都是人,其次是中國人民的組成部分,他們也要遵循社會準則、市場規則,也會有喜怒哀樂,他們並不是隔絕於社會之外的抽象統治集團。西方很多人往往喜歡把國家(state)和人民對立起來,往往只在強調“對黨不滿”“反對政府”的時候才會搬出他們所定義的“人民”。
這種把黨和政府抽離出來,再拿他們來解釋中國所有的成績和問題,註定會產生嚴重的錯誤。
特朗普的政治兒戲,減少了我對美國的尊敬
過去六個月,你一直在哈佛大學擔任訪問學者,也親眼目睹了特朗普重新掌權。特朗普再次當選,你作何感想?如何評價他就任初期的表現?
毛克疾:我其實對特朗普的當選並沒有很特別的看法,談不上喜愛或者討厭,但我有一個總體感覺:特朗普當選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美國政治的“撥亂反正”。換句話說,原來美國社會、經濟、政治存在太多積重難返的問題,已無法透過常規的政治過程糾正,所以選民才會寄希望於特朗普這樣的另類政治家來大刀闊斧推動改革。
老實說,作為一箇中國人,這幾周特朗普和馬斯克的很多做法確實讓我非常震撼,算是大開眼界。例如,特朗普公然希望加拿大成為美國第51個州、希望吞併格陵蘭,但幾個月前拜登政府還在指責中國“破壞‘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這種強烈反差讓我很吃驚。原來被奉為圭臬的國際政治準則,居然一夜之間就可以被踩在腳下,被弱肉強食替代。說實話,這種政治兒戲使我對美國的尊敬減少了很多。
此外,馬斯克在特朗普支援下推動政府效率部(DOGE)肅整聯邦政府,至少讓我想起兩個蘇聯領導人的往事:一是赫魯曉夫,他在蘇共二十大秘密報告中揭露了斯大林的眾多黑幕,這雖然鞏固了他在後斯大林時代的政治地位,但卻永久性破壞了蘇共的國內權威和國際道義,中蘇分裂就是最直接的結果。
馬斯克和特朗普不遺餘力地曝光所謂“深層政府(Deep State)”的弊端,確實有利於他們的新政,但對美國體制和道義造成的粉碎性傷害難以估量、無法挽回,這會造成非常可怕的後果。
二是戈爾巴喬夫,他認為蘇聯已病入膏肓,所以推出了力度極大的“新思維”改革。他的初衷是透過改革修正問題,想把蘇聯拉回正軌,但卻因為力度太大、準備不足,最後居然把蘇聯搞崩了。
與此相似,特朗普看見了美國的問題,也想大刀闊斧改革,但他激進的做法卻很可能導致內亂,甚至內戰。總之,我高度懷疑這種激烈的改革,同時我也懷疑他們到底是為了美國好,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假設你本人面對特朗普這樣的對手,你會如何應對他的威脅與關稅?如何在贏得他尊重的同時,又能阻止他繼續施壓?
毛克疾:特朗普的本色是商人,他很熟悉成本利益分析,但對更長遠的戰略謀劃不太敏感。因此,我感覺應對他施壓最好的策略就是展示“施加成本的能力和意願”。
同時,如果在特朗普面前示弱或者表現出焦慮不僅不可能得到同情,反而會招致他得寸進尺的攻擊。很不幸的是,加拿大、丹麥、德國、烏克蘭都已證明了,那些對美國言聽計從的恭順盟友,正是太信任華盛頓而從來沒有準備對美反擊反制的戰略,所以導致他們面對特朗普威脅束手無策,最後果然遭到侮辱性的敲打。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非常現實主義的領悟:投降是自取其辱,必須抵抗到底,才能翻轉局面。

美烏關係在短短幾周內發生了發生了劇烈變化。法新社
因此,我會在對他保持尊重和體面的前提下, 向他全面展示中國對美堅決反制、反擊的意志和能力,讓他在決策過程中全面感受到“擠壓中國產生的
成本將遠遠高於收益”,避免他採取冒險行動。
寧願高估特朗普的改革,也要避免低估
中國學者和分析師,特別是你們90後一代,對特朗普的迴歸有何反應?你觀察到的主要共識和分歧有哪些?
毛克疾:其實,我和我身邊的很多同齡人大部分對特朗普歸來都不太令人意外,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必然性。如果不是特朗普,還會有其他像特朗普這樣的人物出現。因為我們都認為美國內部很多問題積重難返,而且拜登政府已證明,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建制派已無法透過常規的政治過程來解決問題。
在美國內部問題叢生、積重難返這個判斷上,中國年輕知識分子並沒有太大的分歧。但是,對於特朗普改革到底有沒有可能拯救美國,卻經常出現不同看法。
樂觀派認為,特朗普和馬斯克的改革組合力度很大、決心很強,而且已獲得了民眾的空前支援,再加上人工智慧加持,美國完全有可能透過激烈改革拯救國運。很多人認為,考慮特朗普孤立主義的收縮戰略,美國完全可以退回北美舒適區,舒舒服服做一個區域霸權,並不斷修復綜合國力。
但是,悲觀派認為,美國當前的國力已深深嵌入全球體系之內,包括美元的全球鑄幣權、人才的全球收割權、資金的全球吸血權,因此如果特朗普強行搞孤立主義,美國剝離汲取資源的全球霸權,就會因為無法自我維持而斷崖式墜落,甚至出現蘇聯式的內爆。
我很喜歡《三體》中的一句話,“弱小和無知不是文明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美國雖然顯出頹勢,但從任何方面看都仍是首屈一指的強國,畢竟特朗普這樣的另類改革者能出現,就意味著美國體制確實具有很強的糾錯能力,這是我的看法。同時,我特別關注特朗普背後的技術力量,因為他們很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新變化。我寧願高估特朗普的改革,也要避免低估。
所以,比起美國很多建制派智庫、媒體那種基於價值觀的傲慢,我有時候覺得特朗普、萬斯他們的觀點才更接地氣,也更值得我重視。
一些中國學者認為特朗普重新掌權不利於中國的國家利益,而另一些學者則將其視為機遇。你的觀點是什麼?
毛克疾:特朗普第二任期才剛剛開始,誰也不知道之後還會發生什麼。別看特朗普最近並沒有刻意敲打中國,但解決完俄烏問題,清理完國內“深層政府”,他就很有可能騰出手來對付中國。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就是按照這個劇本推進的,所以很多中國人認為特朗普歸來利好中國,可能高興得太早了。
說實話,我個人並不是特別在乎特朗普到底利好,還是有害,這對中國來說只是邊際變數。中國是個很大的國家,人口很多,產業規模也很大,所以很多時候只要處理好內部的事情,就不怕外部環境風雲變幻。
辯證看,特朗普第一任期做得最有利於中國的事情,就是對華髮起貿易戰和技術戰,因為這瞬間讓中國幡然醒悟,真正下決心開發自主可控的技術路線,並加快向智慧化轉型。
要是沒有特朗普極限施壓,中國任何政府部門和本土企業都無法推動國產替代的轉型,因為這樣做不僅成本很高而且預期不可控。因此,中國可能到現在依然忽視關鍵產業發展,這樣一來風險就會不斷積累,在關鍵時刻造成無法挽回的災難性後果。很多看起來對中國有利的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作用,而有些看起來非常有害的事情,反而對中國發展起到良性刺激的作用。
總之,有利有害歸根到底其實取決於中國內部如何消化外部衝擊,這時候練好內功、辦好自己的事情可能比什麼都重要,沒必要盯著特朗普看。
展望未來,你認為四年後的美國和世界會是怎樣的景象?到2049年又會如何?
毛克疾:在特朗普第二屆任期預測整個四年難度很高,但目前看美國在全球的影響力必將大幅收縮。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特朗普第二任期傳達的最鮮明的傾向。
按照目前特朗普政策的節奏,四年以後美國的國際盟友體系、美元作為國際貨幣的地位、對多邊機構的影響力、在全球的軍事存在,乃至輿論及意識形態權威都會大幅減弱。這是特朗普政府主動選擇的結果,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他認為美國維持這些全球性安排的成本高於收益。
同時,特朗普也可能以退為進,為19世紀時的“勢力範圍論”招魂,也就是回到大國在地圖上畫幾個圈,就能決定周邊小國命運的戰國時代。這種叢林秩序聽起來不可思議,但特朗普政府對歐洲防務獨立的希望、對俄羅斯行為的默許、對加拿大和格陵蘭的領土企圖,還有“把孟加拉國留給莫迪”的直白表態都透露出這種全球割據的傾向,讓人不得不考慮。

特朗普此前稱,不排除使用武力將格陵蘭島和巴拿馬運河併入美國的可能性。美聯社
未來四年,美國國內的局面也撲朔迷離。如前所述,雖然我認為馬斯克在特朗普支援下確實能進行一些很重要的改革,但我對這種激進的方式非常懷疑,甚至讓我想起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在最高領導人的默許下,少數體系邊緣人開始進入權力核心,利用社會普遍不滿的情緒,裹挾數量眾多的普通人——特別是社會底層和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對既有體制發起狂熱衝擊。
目前看起來,政府效率部很多時候之所以要利用社交媒體曝光很多駭人聽聞的“黑料”,與其說是真心想推動改革,不如說是為了維持這場運動的“革命合法性”,最終出現一種自我加速、反覆加強的狂熱。隨著特朗普繼續以打擊“深層政府”的名義解構聯邦政府,越來越多的人可能會因為難以忍受,選擇加入激烈反對的陣營,這可能造成空前尖銳的社會對立。我不知道這種局面最後會如何收場,但如果尖銳的社會對立和經濟震盪、國際壓力疊加共振,那註定是棘手的挑戰。
至於2049,也就是一代人以後的未來,我是完全沒有設想的,我很不善於想象太遙遠的事情。不過既然你問了,那我就盡我所能給出答案。如果沒有發生核戰爭這種地緣戰略災難和機器人叛亂這種科幻情節,按照現有趨勢線性外推,中國到2049年大機率已取代美國成為全球頭號經濟體。
從現在到2049年,中國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憑藉自身規模體量就能完成這種水到渠成的超越,這就繞過了棘手的中美結構性矛盾,但這也不應該被視為中國壓倒美國的單邊地緣戰略勝利。
到時候的中國會變成什麼樣子?10多億人(但願中國到時候人口還能達到這個數量級)+全面工業化智慧化+強調公眾利益的社會主義制度,屆時中國將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體現先進生產力的社會主義強國,實現卡爾·馬克思二百年前的偉大預言。
我很期待屆時的中國出現更多制度創新和物質成果,為全人類的文明進步多做一點貢獻,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一點。
特朗普時期,美印關係很可能會轉冷
最後,讓我們談談你擅長的領域:印度以及中印關係。能否分享一下你當前的研究方向?拋開個人期望,你認為在特朗普任內,美印關係和中印關係將如何發展?
毛克疾:我最近幾個月在哈佛大學燕京學社做有關印度工業化、現代化問題的研究。印度是地球上除了中國外唯一一個人口超過10億的超大規模經濟體,但是如果沒有工業化和現代化,印度就無法把自身巨大潛力轉化為實力。

印度人口將繼續增長。紐約時報
因此,我認為印度的工業化和現代化問題,看起來是發展問題,但本質上卻是足以改變全球格局的重大地緣戰略問題。未來如果還能有什麼單一事件足以改變全球格局,我相信就是印度的崛起問題。
在這方面我做了很多研究,主要關注印度發展面臨的阻礙和困難,並評估印度政府能否克服這些困難,推動印度進入經濟起飛的跑道。
至於特朗普時期的美印關係和中印關係,我最近倒是有一些觀察和體會。簡單說,我認為特朗普時期,美印關係很有可能會轉冷。
原因很簡單,特朗普政府沒有像拜登政府一樣強調印太戰略,也沒有特別指望利用印度來制衡中國,因此印度對特朗普來說並沒有特別高的利用價值。莫迪這次訪美已清晰表明,特朗普絕不會滿足於美印之間虛無縹緲的友好辭令,而是希望通過出口軍火、能源、技術從印度身上攫取真金白銀。
印度長期以來都希望依靠預支“崛起大國”的未來價值和兜售“制衡中國”的戰略潛力獲得免費的戰略資源,但如果特朗普為這些戰略資源明碼標價,並強迫印度照單全收,那莫迪一定不會乖乖就範。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最近印度戰略界、學術界很多人批評莫迪對美跟隨太緊而喪失戰略自主,而很多人時隔多年又開始談及“全面恢復對華交往”。
畢竟,就算印度不是真心對華友好,哪怕做箇中印友好的樣子,也有利於印度提高在美國眼中的統戰價值。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倒是認為,中印關係很有可能出現回暖轉圜的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