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雌競” ,這個詞會讓我們聯想起爭風吃醋,嫉妒,媚男和對女性友誼的貶低和背叛,與之相關的往往是塑膠姐妹花,扯頭花,綠茶婊這樣的厭女預設(這個問題其實還可以從腦科學的角度來看,我們曾經寫過 👉 “天才女友”與“女性腦”:“雌競”是天性嗎?👈)
但是,當我們重談女性友誼和女女互助時,當我們不願用一句 “香香軟軟的女寶最好” 來簡化女性關係時,應該如何用新視角理解女性之間的競爭關係呢?尤其是涉及到異性戀語境下,關於一個男人,一段愛情的競爭呢?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會選取兩個影視作品裡的 “二女爭夫” 橋段,來看看傳統愛情敘事是如何描繪女性競爭情境的。
不諳世事“小白花”:被利用的“我不要”
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一書中分析了娼妓和聖母的二分法對女性的支配,東亞型別的聖母可以更準確地描述為: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作為完美的幻想物件,天真的小女孩還要兼有成年女性的性魅力,有的影視作品便將動物或自然屬性代替兒童屬性來解決這個倫理問題:她最好是一個從森林裡或者大海里走出來的小獸或者小妖怪。她可以唐突,可以野蠻,但必須對人類社會一無所知。
比如大火韓劇《我的女友是九尾狐》,女主九尾狐擁有超能力,但天真無邪一心痴迷男主,而最後追夫成功也是因其 “單純”。在周星馳電影《美人魚》中,成為愛情獲勝者的美人魚珊珊也有同樣的設定。
為什麼父權社會喜歡去社會化的女性?
因為社會化恰恰是一個人在社會上獲取資源,佔據位置的必要過程。
人不可能真空地逃避一切所謂世俗的東西,作為普通人,你必須去社交,工作,生產,建立人際關係,必須瞭解人性,會為自己爭取。而一個深諳此道的大女人必然是讓弱男心生恐懼的 —— 畢竟,有多少不平等的愛情恰恰就建立在女性的不諳世事上呢?
而作為非人類的人魚也好九尾狐也好,就沒那麼多 “世俗” 的慾望,九尾狐最大的慾望就是吃肉,人魚珊珊喜歡吃海膽,不要錢,不要權,不要名譽。甚至不被愛也沒關係,因為不管男主怎麼樣,她們都會 “不諳世事” 地愛上男主。
至於她們為什麼愛,怎麼愛,這些真正涉及到主體性的問題卻被一筆帶過。男主被愛彷彿是不會被質疑的事實。
在《美人魚》中,劉軒和珊珊的情感線圍繞著劉軒愛上珊珊的心理動態。
劉軒說:“我想娶你。你什麼都不要,你不知道你有多好。雖然你穿衣服很醜,走路很奇怪,吃飯吧唧嘴。“
而珊珊對夾雜著貶低的告白的回答是:”你太傻了,我是來殺你的。“
接著他們就擁吻在一起。
這個對話圍繞著劉軒愛不愛,該不該愛珊珊,而珊珊該不該愛劉軒卻沒有被詢問,更沒有被討論。
珊珊是一條人魚,並且是一條好嫁風人魚。
她來自大海,遠離人類社會,她的不諳世事到剛剛好的程度,雖然對人類一無所知,但執著愛上男主。
九尾狐來到人類世界的名字是男主起的,美人魚珊珊只有名沒有姓。不爭不要的女主是沒有姓名的。沒有姓名是影視劇的一個虛構設定,是浪漫故事的開始,是父權社會鼓勵的幻想。但這是女性生活的現實症狀,會帶來真實的痛苦。
貝蒂· 弗裡丹在第二波女權運動中提出 “無名的問題”(the problem of no name )來描述當時淪為婚姻附庸的女性生活:
“女性高層次的需求,對於力量,取得成就的需求,對於勝任,精通和競爭的需求,對於面對這個世界的自信,對於自立和自由的願望並沒有被尊重和發展,這讓女人感到自卑,虛弱和無能為力。”
“而一個在社會中沒有自己目的的婦女,一個由於無所事事,難以真正證實自己,難以使自己想到未來的婦女,必然會在眼前的生活中繼續感到絕望,不管她有多少 ‘空暇’ 也無濟於事。”

Betty Friedan | 《ELLE》 10 Female Activists That Changed the World Rosa Parks, Malala Yousafzai, Susan B. Anthony…thank you.(2017)
霸道女總愛上他:被抽乾的“我想要”
“想要” 是一個很有主體性的姿態。想要得到一段感情體驗的願望本來源自一個充沛的自我。
在電影《美人魚》裡,張雨綺飾演的李若蘭看起來似乎是擔當得起一切 “想要” 的大女人,可是,作為最大房地產品牌商的掌門人,影片卻沒有展現她任何商業素養,所有行動的動機只有一個:搶男人。金錢和生意本應是她謀生立命的根本,卻變成讓李若蘭用作供奉愛情、爭取男人的資本:
李若蘭和劉軒協商股份,李若蘭提出五五分成,劉軒討價還價,李若蘭一開始不同意。但是劉軒抱著她親了一口,李若蘭就同意讓出百分之五的股份。
李若蘭看到劉軒被一群泳裝美女環繞,氣急敗壞之下把價值八百萬的手錶扔進水池,這些女人紛紛離開劉軒跳進泳池搶手錶。李若蘭的理由是,讓劉軒看看這些女人的真面目,她們只是拜金。
也就是說,當男人有了背叛的行為,站在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強大女性的反應居然是:用折損自己和貶低其他女性的辦法告訴男人,我才是真正愛你。
李若蘭是典型的男頻女配。李若蘭除了外貌身材以外的價值沒有任何正面體現。她瘋狂,狠毒,又痴心一片。“不達目的不罷休” 本是一股出自主體願望的強大力量,但在男頻敘事中,關於女性 “為什麼想要” 的內驅力被抽乾。電影不去挖掘這些強烈的個性背後的原因,所以這些特點淪為工具,只為襯托劉軒的魅力,俗稱 “哄抬豬價”。
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李若蘭是什麼樣的?在這個敘事裡,沒人關心,她的形象和她的願望一樣,強烈卻乾癟。
同樣是不同性格的女人愛上同一個男人,在《我的天才女友》裡,不管是萊農還是莉拉,她們對尼諾的渴望都被描述得充沛生動。這並不單單是指向對一個男人的愛慾,甚至可以說尼諾的存在更像一個折射女性慾望的符號,一面鏡子,我們是從二人對於尼諾的 “想要” 中看到她們的 “自我”。這樣的想要才是真實女人的想要。

李若蘭VS珊珊:老套愛情敘事裡的獎懲制度
女強人與小白花,兩位踩著男性爽點塑造出來的男頻女性角色,在《美人魚》中以同樣俗套的方式展開了競爭,那就是:不競爭。
珊珊和李若蘭並沒有競爭。李若蘭單方面對珊珊進行圍追堵截甚至生命威脅,但是從頭到尾沒有對珊珊正面說過一句話。而珊珊彷彿完全不知道李若蘭對自己的醋意,甚至完全不知道李若蘭的存在,並沒有對李若蘭的敵意做出過任何回應。
同樣的敘事我們可以在《甄嬛傳》中看到,李若蘭就是宜修,珊珊就是純元。純元因其 “什麼都不做(爭)” 的純良而得到了宜修終其一生無法獲得的終極想要 —— 皇帝的愛。早逝的純元因此站在了所有後宮女人的頂端(當然,這也是出於皇帝的幻想,電視劇處理較好的地方是,純元的真正面目是一個留白)。
如果說《甄嬛傳》中各位女性的爭奇鬥豔尚且展現出女性作為主體的能動性、為自己和族人爭光的女性野心,以及對於父權與皇權的反抗/冷漠/幻滅/利用,那麼作為現代故事的《美人魚》卻又後退一大步,撿起了最為 “古典” 的愛情敘事 ——
規則1:好女人什麼都不用要也不用做,只用默默地做一個可愛的,純潔的,美麗的好女人,王子自會愛上她。
規則2:“不用要和不用做” 的背面還有禁令,那就是 “你不能要” 也 “不能做”,不然就會被定義成詭計多端的壞女人,將會遭到懲罰。
規則3:獎賞和懲罰均有男性奪量,獎勵是男人的愛,懲罰則是男人的厭棄。
李若蘭和珊珊的核心其實是一致的:一樣天真,一樣純粹地愛劉軒(珊珊作為人魚不圖錢,李若蘭甚至還可以幫劉軒賺錢),一樣美麗,而讓她們成為完全相反的兩個形象的原因就是:一個 “要”(主動去佔有劉軒),一個 “不要”(不去佔有劉軒),一個 “做”(爭取劉軒),一個 “什麼都不做”(不去爭奪劉軒)。而她們也按照這套古老敘事得到了自己的結果,一個被獎勵(被劉軒喜歡),一個被懲罰(被劉軒討厭)。
“好女人規則” 也可以幫助我們審視如今那些表面上包裝得更好的故事,比如前些日子大火臺劇《不夠善良的我們》,表面上編劇對 Rebecca 和簡的生活細膩刻畫,可是男主何瑞之仍是手握獎懲的裁判官,只不過執行在更為隱蔽的心理層面:簡對 Rebecca 的羨慕窺視起因於 Rebecca 是何瑞之的 “白月光”, 而簡的釋懷完成於確認何瑞之對自己的愛。一個缺席丈夫所謂的愛卻成了決定天平兩端的基石,這種對於女性慾望的想象實在匱乏到可怕。

還不如讓兩女主在一起呢 #le #青春有你
二女爭夫,你死我活?
分析到這裡,這個雌競賽場的荒謬已經不言而喻:
男人是規則,男人是獎勵,甚至發獎的人和判決的人都是男人。
那麼,這樣的敘事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有現實依據嗎?女人真的這麼想的嗎?
《武林外傳》給出了非常幽默的回答:呂秀才做夢罷了。
呂秀才晚上做夢,夢見小郭和無雙狹路相逢,唇槍舌戰後讓自己從兩人中選一個,沒被選上的 “就去死好了!” 夢裡小郭上吊,無雙用尖刀自裁,你死我活。
第二天,小郭真的回到同福客棧了,也真的和無雙對戰,說出了和秀才夢中一模一樣的經典對話。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你的打扮招人喜歡”
“很醜很醜,亞姐第九。全憑一雙靈巧的手”
……
秀才面對如此 dejavu 震驚之後直接跳出來預言結局: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接下來啊,你們會讓我在你們兩個中間選一個。”
無雙芙蓉齊聲:“選什麼?”
秀才:“當老婆呀,選中的就留下,沒選中的就去死好了。“
二女齊聲:“你怎麼不去死?“
秀才:“這是規矩。”
—— 明明是自己做的夢,卻說這是 “規矩“。哈哈,把自己的大夢包裝成規矩還試圖規訓女人。呂輕候一己之力預言日後中國脫口秀神梗 “普信男”。
而秀才和無雙這段感情線也全靠秀才腦補。無雙投奔師兄白展堂後在同福客棧兢兢業業,她當慣了照料者,口頭禪是 “放著我來”,當然也關照店員之一呂秀才。
而秀才因此相信:“她一定是喜歡我。” 甚至深受困擾,“子啊,她到底看上我哪點了!”
面對一頭霧水的無雙,他還醜話說在前頭:“嫁過來,你也只能當妾。” “那麼你的表現又足夠出色,那麼經過進一步的考核,你還是有轉正的可能性。”
無雙一臉嘲諷後直接點了秀才笑穴,讓他 “高興個夠”。
不過,即使作為觀眾我們明顯感受到無雙對秀才並無特殊好感,但無雙始終也沒有直說 “我不喜歡你。” 甚至後來真的和秀才曖昧起來,誒,又是一個失落女孩 “想要有人愛我” 的故事。
回答開頭的問題,關係和情感是按照某些想象的指令碼構建的,問題是,這想像是誰的想象?是誰掌握了傳播某種想象的權力?
另一個女人,她是敵人還是朋友?如果和她賽跑,你想要怎麼贏過她,想要從她手裡贏過什麼?

一百年前的拳擊女賽手 Frau Rose Edwards | Business Insider
與她直面交手,像雌鷹一樣雌競
對比李若蘭與人魚珊,郭芙蓉和無雙的這場 “雌競” 更像一場體育競技。
這場比賽的目的是:競爭上崗,爭得同福客棧唯一一個雜役的崗位。
比賽內容是:洗衣服,擦地,拉客,洗鍋,全是實打實的職業技能。
裁判和裁決的方式是:同福客棧的所有人員進行投票。
愛情和男人當然與這場比拼有關,但是並不是直接動因和最終獎品,呂秀才也不過只是五票中的其中一票而已。
這也是我喜歡這場戲的原因,女人和女人當然可以競爭,而且應該勇敢參與到 “值得” 的競爭場上去;把另一個女人當作競爭對手,也可以同時對她充分尊重。為自己而戰的女性都閃閃發光。
這場戲實際上是無雙和小郭的第二場比賽,而對比她們的第一次比賽就可以看出:什麼是將自己當作被挑選的物件,什麼是將自己作為努力爭取的主體。
無雙一開始不願意和小郭比,故意炒了一盤難吃的蛋炒飯要輸給小郭。她當時心灰意冷,仍將這場比賽理解為一場 “愛情保衛戰” ——因為秀才已經選擇了小郭,所以自己無論廚藝多高超,女紅多優秀,都沒有意義。
而促使她從這種被動局面走出來為自己而戰的,正是另一位女性,小郭的邀請。小郭 “為了公理二字” 要和無雙進行一場真正的比賽,如果無雙拒絕,小郭也不留下。這更是超脫了愛情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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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性親自打量這個世界之前,父權制讓女人透著男人的眼睛看另一個女人。
媽媽透過未來女婿的眼睛看女兒,婆婆透過兒子的眼睛看兒媳。傳統的愛情神話裡,兩個女人之間總有一個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男人。
女人之間,不一定總是溫情,嫉妒也好,競爭也好,重要的是直面彼此,沒有中介地交手。這正是弗裡丹在60年前給出的解決 “無名問題” 的解藥:學會競爭,在非常廣闊的人類世界之中,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

第一個參加馬拉松比賽的女性 Kathrine Virginia "Kathy" Switzer 在賽場上被男性選手排擠 |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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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孫 漫 漫 —
— 編 輯: 趙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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