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美走一場遠路:ChristineLow的四十年時尚長跑

Christine Low是中國時尚行業不可忽略的存在。近四十年的時間,她走遍了無數T臺,從模特到秀導演,跨越大洋,經歷了行業的起起伏伏。與她的對話像是一位故友,沒有高談闊論的開場白,而是娓娓道來,帶著一絲歷經世事的從容。她的故事像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模糊卻熾熱,穿過時間,直抵人心。
Christine Low不像這個行業的許多人那樣時常被提起,若不刻意追尋,便與我們擦肩而過。但在行內人眼裡,她的存在是一種穩固而精準的支撐——關鍵時刻,總有她在。那些關乎舞臺秩序、節奏、氛圍與美感的事,很多時候也是由她這樣的人默默構建出來的。對於中國時尚行業的從業者來說,她是啟迪與標杆,而她卻早已將那些輝煌拋在身後,迴歸到更真實的生活。
和大多數女孩一樣,小時候,Christine Low常趴在老舊的木桌上,翻著從親戚家借來的外國時尚雜誌,鉛筆在泛黃的紙頁上畫著她想象中的房子,眼睛裡滿是對美的渴望。那時的她,可能從沒想過,童年裡那些偷偷翻看的雜誌,會在若干年後成為她腳下的路,甚至一生都沒有離開。直到某天,她在櫃檯工作的身影被模特公司看中,站上了人生第一場T臺——一場髮型秀。那一刻,聚光燈灑在她身上,她的世界被點亮。“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站上T臺是興奮多於緊張。”她回憶道,聲音裡帶著一絲少女般的雀躍,“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在米蘭當模特時期的Christine
這似乎是一種宿命。有些人天生就註定要與美為伍,Christine就是這樣的人。年少懵懂時,命運就為她推開了一扇門,把她帶進了時尚的世界。她笑著回憶:“我小時候就喜歡一切漂亮的東西,音樂、雜誌、建築,甚至交帥氣的男朋友,這些喜好好像早就註定了我會走上這條路。”從新加坡到香港,再到被歐洲經紀公司選中,短短兩個月,她就開啟了五年的海外模特生涯。
不同階段的Christine
五年模特生涯,對她而言是被美包圍的青春旅程。從服裝到街頭的精品店、古老的建築,再到週末音樂廳的節奏,她對美的感受從平面變成了立體。米蘭的街頭,成了她最難忘的記憶:蹦迪後和男友在街邊吃早餐,街燈昏黃,空氣裡飄著咖啡的香氣,兩個人慢慢走回家,腳步輕快得像在跳舞。她回憶時,我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她眼裡亮亮的光:
Christine對音樂的熱愛貫穿了她的整個青春。她喜歡音樂,喜歡蹦迪,米蘭的夜店裡,她總能跳到凌晨,笑聲比誰都響。這種對音樂的敏感,也讓她在模特生涯中多了一份獨特的視角。她回憶道:“我一直覺得音樂和時尚是分不開的,一首歌能讓整個秀場的情緒都活起來。”正是這份對音樂的熱愛和敏銳,讓她開始從臺前走向幕後,埋下了日後成為秀場導演的種子。 
Christine在秀場後臺
然而,初到歐洲的日子並不輕鬆。作為新人,她與四五個亞洲女孩擠在一個只有一間洗手間的宿舍,穿著單薄的皮大衣熬過寒冬。“我流著鼻涕,穿著同一件皮大衣,天天凍得發抖,站在米蘭街頭看櫥窗裡的毛帽,捨不得買。”她笑著回憶,語氣裡沒有抱怨,反而透著溫暖,“但我不想灰溜溜地回新加坡,所以咬牙堅持了下來。”
Christine在秀場
這段青春歲月也讓她對美有了更深的理解。在米蘭的後臺,她常常聽設計師們討論服裝背後的靈感,那些關於情緒和故事的解讀讓她第一次意識到,時尚不只是外在的呈現,更是一種情感的表達。這五年的經歷,不僅是她職業的起點,更是對她審美世界的啟蒙。她為美跨越大洋,遠赴異鄉,這場遠行不僅是地理上的遷徙,更是她對美最初的追索,為她從臺前走向幕後埋下了種子。
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內地時尚才剛剛起步。Christine第一次被香港貿發局邀請參加時裝週,隨後又陸續參與了內地多個時裝週。回憶起那段日子,她仍帶著笑意:“當時的中國內地模特團隊非常有紀律,臺步和動作複雜得像一場完整的舞臺劇。每人要換四五套衣服,後臺沒有穿衣工,全靠自己,忙得團團轉。我們一群從國外回來的模特也不例外,怕走錯,就在後臺地板上滿地畫箭頭標記。”她感慨,如今的秀場流程早已精簡許多。一個模特通常只走一到兩套造型,有專人協助換裝,臺步也從當年的誇張轉身,變得更注重氣場與節奏。
“那時候的T臺,有點像即興劇場。模特要大幅度地擺動身體,360度轉身是常態。現在回看,可能有些滑稽,但那種原始的生命力特別打動人。”在那個混沌卻充滿可能性的年代,沒有標準流程,也沒有現成規則,每個人都在邊走邊試。T臺上的每一步,都是對“美”的一次試探。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Christine學會了用身體、節奏和情緒去感知、去表達,從而真正理解了“美感”這件事的深層含義。
20年前的中國時裝秀
Christine的光芒從未侷限於T臺,她對時尚的熱愛和敏銳直覺,早已讓她不滿足於只做臺前的模特。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她在香港時裝週青年設計師大賽中,第一次接觸了幕後工作。那是一場充滿挑戰的活動,8到10位新人設計師,每人要展示4-5套衣服,現場忙得像打仗。Christine回憶起那段經歷,笑著說:“那時候可沒有現在這麼方便,音樂得用CD放,我們用的是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現場播出來效果完全不一樣。”其中一位特別挑剔的新銳設計師對導演選的音樂一直不滿意,Christine憑著對時尚和氛圍的直覺,推薦了一首她覺得更貼合設計的曲子。現場播出後,設計師驚喜地說:“This is it!”導演也注意到了Christine的天分,活動結束後問她要不要試試下一場活動一起做幕後工作。
Christine在秀前彩排中
Christine就這樣開啟了她的幕後之路。起初,她與那位導演合作了幾場活動,從最基礎的小型店鋪秀做起,最早一場只有4到6個模特,但她依然做得井井有條、有聲有色。
生活炙熱耀眼,但也總有灼傷人的部分。原本,她可以繼續在T臺上發光,但命運的波折與行業的流轉,悄悄把她引向了另一條路。20世紀90年代末,Christine的第一任丈夫去世,那段時間她幾乎失去了方向。T臺的燈光在她眼中也變得刺眼起來。是在老朋友的鼓勵下,她開始嘗試參與一些幕後小型活動——從商場店鋪秀,到香港時裝週,再到連卡佛的品牌專案,她一點點重新找回了屬於自己的節奏。
東方明珠下的秀前合影
21世紀初,中國奢侈品行業迅速升溫。Louis Vuitton、PRADA、Gucci 等國際品牌陸續進入市場,上海和北京迅速崛起為時尚活動的核心城市,各類釋出會與大秀如潮水般湧現。Christine 帶領的團隊開始頻繁往返兩地,節奏愈加緊湊,也充滿挑戰。正是在這個階段,她的第二段婚姻悄然出現裂痕,感情的動盪讓她疲憊不堪。為了從情緒中抽身,她主動請纓搬到北京,開設了一家分公司,將全部心力投入到工作中。她帶著團隊接手了多個奢侈品牌的重要專案,憑藉對時尚的熱愛和敏銳的判斷力,贏得了客戶的信任,也逐漸在行業中站穩了腳跟。從臺前到幕後,從模特到導演,這條路她走得並不容易,卻始終堅定。
從T臺到幕後,Christine的視野逐漸拓展,腳下的路也從個人成長延展為一個時代的路徑。她參與的眾多大秀,像是一座座隱形的座標,標註著中國時尚從邊緣走向主場的漫長旅程。Lanvin、Louis Vuitton、PRADA……這些名字不僅構成了她職業履歷的重要節點,也是中國團隊在全球時尚體系中逐步站穩腳跟的註解。
在21世紀初,奢侈品牌將大秀帶到中國仍屬罕見。那時,國際上尚未真正重視這片市場。但就在2002年,剛加入Lanvin的Alber Elbaz,便把自己的首個系列帶到了上海。2005年,他又將一場盛大的Lanvin秋冬釋出落地北京中國美術館。杜鵑在現場翩然起舞,呂燕開場,張曼玉現身觀秀……那場秀,以當時標準而言,幾乎是“破格”的。
Alber Elbaz 秀後謝幕
這也是Christine至今最深刻的職業記憶之一。那是一週與Alber朝夕相處的經歷。她學到的不是具體的技巧,而是風度、氣場與氛圍排程的高階直覺。Alber雖然名氣如雷貫耳,卻親切得像一隻總在搖晃的企鵝,排練間隙,他常悄悄遞給Christine一塊巧克力,輕聲說:“放鬆點,Christine,時尚是快樂的。”
Lanvin 2005於北京的秀場
真正讓Christine動容的,是大秀當晚的現場。黑暗之中,杜鵑如芭蕾舞者般掠過,劉野筆下的芭蕾女孩緩緩投射在呂燕的身影上,影像逐漸淡去,音樂響起,她轉身離場。下一秒,蔡琴在廣場中央開嗓,歌聲在月光中緩緩鋪開。Christine站在控臺後,淚水悄然滑落。那一刻不是因為某一個片段動人,而是所有元素——節奏、光線、情緒——恰如其分地匯聚。“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時尚是有治癒力的。”多年後回望,她仍將那場秀視作一次精神高地的抵達。不只是工作完成,而且是一種深度的共鳴,也象徵著國際品牌與中國時尚真正的彼此理解與成全。
Louis Vuitton 2021春夏男裝秀
在此之後,中國時尚舞臺上的標杆事件不斷上演。她帶隊完成了Louis Vuitton在上海的集裝箱男裝秀——一場在極短時間內落地、流程精密、節奏緊湊的高難度大秀。海外團隊無法到場,所有溝通只能遠端完成,從緊急彩排到多方協調,每個節點都精準銜接。“我算過時間,Lauryn Hill那首歌唱八分鐘,我們要完成九十多套造型,每一位模特走完,音樂剛好落下。”她說。第二天清晨,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她覺得自己彷彿剛從一場看不見的風暴中走出。那不是一次平常的落地,而是一次體系與信任的全面檢驗。
PRADA 2022秋冬秀
而PRADA在北京郡王府的大秀,則帶來了另一種深沉的感動。那是一場近200人的跨地域協作,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工作人員,在第一時間響應集合。有人凌晨兩點守在手機前,只為搶下第一班通往北京的車票。在紅牆綠瓦的古建間,PRADA的極簡美學與東方建築的秩序悄然融合,模特穿行其間,燈光如水,彷彿時間在安靜地交錯。Christine站在後臺,看著每一位同事的身影被光線照亮,眼眶溼潤:“那是我見過最美的團隊合作。客戶對我們百分百信任,我們也盡全力回應。”
從執行層面來看,中國團隊已然具備極高的成熟度。但Christine也始終保有一種清醒:“我們在執行上已經非常強大,但創意仍然是我們的短板。”她坦率地分析:“節奏太快、改動太多,很多創意還沒來得及發芽,就已經被修改殆盡。到第五六稿時,只能妥協。這與我們的思維習慣有關,我們太擅長效率,但創意,是需要時間沉澱的。”她並不將此歸結為誰的錯,而是看作一個正在生長中的生態過程。
儘管仍有距離,但她對中國時尚的未來始終充滿信心。她欣賞Uma Wang的沉穩與文化質感,也喜愛Shushu/Tong帶來的年輕銳氣與國際表達。這些風格不同的品牌,共同構成了中國時尚日漸多元的圖景。“我們還不完美,但已經不在原地轉圈了。”她說。
左:Uma Wang 2025秋冬系列
右:Shushu/Tong 2025秋冬系列
這條“為美而走的遠路”,於Christine而言,既是職業的跨度,也是信仰的延續。從模特到秀導,從臺步的節奏到舞臺的氣場,每一次排練、每一次撤場,都在悄然雕刻她與“美”的關係。而這條路,仍在延伸。
如果說走向全球舞臺是Christine為美而走的遠路之一,那麼審美的變遷,則讓她對“美”有了更立體的理解。“我記得20世紀80年代,大家都喜歡高瘦型的模特。”她說,“但現在不一樣了,各種體型、各種年齡的人都有機會站上T臺。”
她並不盲目樂觀,對於當下流行的“多元化”表達也有疑問。“現在很多品牌都會安排一兩個大碼模特或者跨性別模特,總是那幾個面孔。形式感太重,機會分配太少。”她更喜歡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變化。她曾為一場秀挑選了不同年齡和體型的模特,後臺氣氛特別輕鬆,大家都聊得很自在。“那天有一位年長的模特穿著長裙走出來,臺下掌聲很響。我站在後臺,看了一眼,覺得挺動人的。”
然而走得越遠,她越清楚一件事:真正適合自己的,不一定是最流行的。“相由心生。”她說,“你內心不舒服,穿再貴的衣服也不會自在。”從前她穿緊身上衣和高跟鞋,現在八成是男裝。她喜歡寬鬆、舒服、有質感的衣服,比如Auralee、Kolor或者Lemaire等。“這些衣服十年後也能穿,不花哨,不費勁。”
左:Auralee 2025春夏男裝系列
右:Lemaire 2025春夏男裝系列
她不再執著“必須怎樣才叫美”。站在T臺邊的時候,她更在意的是,一個模特走出來有沒有自己的氣場,一場秀結束有沒有讓觀眾記住某個片段,而不是看了就忘。
說起舊物,Christine的語氣輕鬆了許多。她從不刻意回憶過去,但有些東西,一拿出來,記憶就自然浮現。
1993年的MIU MIU托特包
她最珍視的一隻包,是1993年的MIU MIU托特包。那是當時的義大利男朋友送的禮物。“採訪前我還和他透過電話。他說,那年剛簽下一筆大專案,就跑去買了這個包送我。”她笑著說,“質量特別好,現在還沒壞。包角磨損了,內襯上還有一小塊紅色指甲油的印子。”她頓了頓,又輕聲說:“這個包對我來說,不只是一個物件,它承載了很多珍貴的記憶。那時候的我,穿著高跟鞋在T臺上轉圈,覺得自己可以征服全世界。”這份對生活的熱情和對美的敏感,是她一路走下去的重要動力。
2件Phoebe Philo時期的Céline大衣
她也保留著幾件Phoebe Philo時期的Céline大衣。雖然已經穿不下,但每次拿出來看,仍能感受到那種“能扛事”的氣場。她展開其中一件深駝色的大衣,呢料厚實、肩線挺括又不失柔軟:“我記得買它的時候,正趕上香港時裝週最忙的一年。穿著這件大衣站在後臺,我覺得自己能扛下所有事。”她不是一個習慣回頭看的人。但當衣服、包、舊照片重新出現在手邊時,她也會停一停,看看當時的自己。
Christine在Louis Vuitton秀場後臺
“這條路我走了很久,還沒走完。但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在做。”不是為了哪一場秀有多好看,也不是為了一張照片有多震撼。而是那些過程:團隊的配合,節奏的把控,看到一件衣服在光下被理解的那一刻——這些時刻讓她始終覺著值得。
她從不把這份工作稱為“夢想”,而是一種持續的專注,一種責任感。
出品/沙小荔
監製/寧李Sherry
責編/Jing
採訪、撰文/申
設計/WJLdesign溫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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