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延觀風
越沒有什麼越強調什麼,越做了什麼越忌諱什麼。幾大平臺公司對“壟斷”兩個字的忌諱,大概已經到了苻生忌諱“不足”之類的程度。這輪外賣補貼大戰遠未結束,甚至還沒到7月12-13日的高潮時,網上軟文就迫不及待地宣佈壟斷論“被掀翻”了。

歷史會押韻但不會重複,群眾會上當但不會一直當傻子。經歷了網約車、共享單車、外賣(第一輪)、短影片、社群買菜等幾次大戰,加之現在如火如荼的造車、第二輪外賣大戰,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燒錢補貼優惠的結局逃不脫壟斷與漲價。
週末外賣大戰結束後,有消費者薅到不少羊毛,有奶茶被浪費一地雞毛,但平臺壟斷的性質和經營模式沒有動一毫一毛。各大平臺得意洋洋地曬出成交量“戰果”,有人歡呼因為工作需要,有人歡呼為了金主需要,有人歡呼為了自證信仰需要,對我們這些普通群眾,大可把免費奶茶的糖衣吃(喝)掉,但平臺壟斷的炮彈是一定要打回去的。


京東淘寶來前這樣,來之後也這樣,京東淘寶不是白來了?
對於已經形成無可辯解壟斷地位的私企,新自擁躉最喜歡引用鮑莫爾的理論:只要市場可以自由低成本進入,那麼壟斷企業就會保持積極創新、不攫取超額壟斷利潤的行為模式,對社會福利不會造成負面影響。所以一切證明市場可進入、壟斷企業沒有設定進入壁壘的“證據”,他們都必須大做文章。
這次外賣大戰提供了“市場可進入”的案例,當然要充分利用這個宣傳素材,進而論證平臺企業平時也都不搞壟斷。嗯,掙錢嘛,再怎麼踐踏經濟學基本知識也不寒磣了。

市場有沒有被壟斷,不是市面上有幾個企業決定的,而是這些企業的行為模式決定的。別看幾個外賣平臺表面上打得挺熱鬧,但如果他們對商家、騎手和消費者的議價權和博弈邏輯沒有絲毫改變,也沒有任何實質性讓利,那麼名為壟斷的餐桌上就還是擺著這三樣大菜,只不過是新老食客間鬧了些小矛盾而已。
首先看商家。外賣大戰前,個體商家對平臺巨無霸的議價能力就很微弱,明目張膽的“二選一”被鐵拳修理後,各種更精細隱蔽的“二選一”被設計出來,比如強迫商家抬高別的平臺的起送價,用流量、評分作為懲罰工具,等等。

再有就是高額抽成。當然平臺很精明,表面上佣金比例不到10%,但透過商家承擔配送費、強制商家參與補貼活動並承擔大部分讓利等等手段(當然你有不參加活動被掐斷流量擠死的自由),最後消費者支付價格抽掉30%才到商家手裡。30%是個什麼概念?營改增前,大多數行業營業稅率抽走商家營業額的3%-5%;按個稅類比,每年收入至少大約50萬的人才能夠得到30%檔次的個稅,而且只有應納稅所得額在42萬-66萬的部分才交30%。


在京東、淘寶面前,商家依然沒有議價權,前者也完全沒有和商家客氣客氣的意思。短暫的拉人入駐期滿後,該抽的成一分不少,該“自願”參加的活動還得參加,該承擔的大頭補貼繼續承擔。補貼力度越大、單數越多,餐飲商家越是叫苦不迭乃至終於公開抱怨。請問這時號稱“為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發聲”的媒體人和學者,你們人在哪呢?



可笑的是,號稱“科技企業”的網際網路平臺搶起商家,不比90年代街上搶地盤的黑社會先進多少。隱蔽一點的,施壓自己平臺上的商家抬高對方平臺的起送價;直接一點的,線下到商家店鋪大眼瞪小眼,好像還得因為有“不起肢體衝突的共識”給他們頒個精神文明獎呢。這就是國內科技企業樸實無華的商戰,和科技、商業毫不沾邊,和權力、軟暴力倒是關係密切。

其次是騎手。表面上看,外賣大戰給騎手帶來了不少福利,比如京東高調宣佈給騎手上社保,靠給惡性工傷案例高額賠償公關作秀、平時逃避騎手社保責任的美團(可能還有剋扣騎手商業投保的前科)宣佈跟進。再比如,這幾天美團餓了麼紛紛曬出騎手收入絕對數和增速的喜人資料,彰顯自己的“社會責任”。

我們很多次強調,勞動者的報酬不在於絕對數額是多少,而在於得到法律規定、勞動應得、覆蓋風險的足額回報。平臺鑽勞動關係的空子,騎手享受不到8小時工作制帶來的加班費議價權保障,享受不到喪失勞動能力的風險分攤,就算收入絕對數不算低,但始終處在在法定收入的紅線之下。
現在,平臺競爭的結果不是用超額回報吸引勞動者,僅是消除了部分違法用工行為。透過“日均單量增長33%、收入增長111%”可以算出,騎手的每單收入平均增長了59%,全天工作時長和強度大幅提高的結果,堪堪比上8小時外1.5倍工資,離週末雙倍工資都有差距,就這還能得意洋洋地宣傳騎手收入增長,確實需要一定的“魄lian力pi”。
第三是消費者。經過幾輪補貼大戰的洗禮教育,越來越多地消費者早就清楚地認識到,現在薅到的羊毛,將來都要加倍奉還給平臺。外賣平臺高額抽成,已經導致消費者花100%的錢,最多隻能買到70%的餐飲服務,平臺在商家和消費者矛盾中美美隱身。外賣大戰逼死更多堂食商家後,平臺對餐飲市場的壟斷力進一步增強,恐怕消費者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最後也是最能說明問題的問題,為什麼攪動外賣市場的不是新興初創企業,而是其他網際網路龐然大物?只有新興初創企業在不停地出現,按照市場規律走向壯大和死亡,才會給行業帶來技術進步動力,逼迫現有企業不敢剝削上下游市場主體。但顯然網際網路平臺這場遊戲,初創企業根本沒有進場的資格,要麼被巨頭的燒錢補貼嚇退,要麼專精一個小領域等巨頭收編,這是一個“低成本可進入的市場”?真是天大的笑話。
三個巨頭間也不會產生囚徒困境,有動力真正做出降低抽傭等讓利之舉,吃掉更多市場份額。共享單車三足鼎立格局確立後,騎一次共享單車的價格持續上漲,比絕對價格上漲更可怕的是下面這張完全雷同的定價表。筆者坐網約車時和司機聊天,司機表示雖然現在網約車平臺五花八門,但在哪個平臺接活抽成都差不多。畢竟商戰也是江湖,永遠要相信網際網路巨頭們的“默契”。

京東淘寶來之前如此,他們倆來了之後依然如此甚至變本加厲,那他們倆不是白來了嗎?
在《為什麼勞動者的工資就是不能正常增長?》中我們指出,無對等、不公平,無選擇、不自由。商家和消費者面對巨頭平臺毫無對等性,選哪個平臺也是一樣的抽成模式或購買價格,市場的壟斷之壁根本就沒有被表面競爭開啟一絲一毫的縫隙。
雖然有訊息稱外賣大戰或在今年下半年成為常態,但我們已經可以預想燒錢大戰結束後的市場會是什麼樣子。商業模式沒變,商家要交的推廣流量費從1份變成3份;騎手的勞動關係沒變,更多的人會進入騎手行列稀釋短暫的每單價格上漲;消費者吃一頓外賣還要交30%的“平臺稅”,最好從現在開始練習心算,調低外賣品質的預期。
所以,看似外賣大戰是巨頭間爭奪存量,實際上是淘寶京東缺乏新的故事,擠到美團獨大的外賣市場找點增長點饗足資本市場,但只吃你一點飯、絕不砸你躺著賺錢的商業模式飯碗。說不定以後美團也會到淘寶京東的碗裡挖兩勺,大家都是體面人,只要不壞了道上的規矩,將來補貼的錢靠漲價如數奉還,消費者、勞動者和實體商家的錢咱三三三分賬!

建電子房地產,收賽博地租
壟斷帶來權力,權力帶來的收入就叫“尋租”。這是網際網路平臺尤其忌諱的事實,一定要把自己包裝成資訊或技術服務的提供者,收的是服務費而不是壟斷租。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們收賽博地租的手永遠是那麼誠實。
抽成是網際網路平臺最喜歡的定價模式。而抽成與權力緊緊繫結:我不依靠為你提供商品/服務獲得收入,而是有權力直接分享你經濟活動的成果。不妨看看網際網路平臺之前,抽成模式都在哪些主體中最受歡迎。
首推政府。政府是合法暴力的壟斷者,直接無償汲取社會生產的產品,無論從種類還是規模佔比上看,大多數稅收都是抽成模式的,比如從價稅的增值稅消費稅,比如按比例從收入/利潤中收取的企業所得稅和個人所得稅。
收取地租的地主階級亦然。封建時代的地租就是憑藉地主對土地的所有權(以及背後的國家暴力和私人暴力),向農業生產者徵取實物、力役或貨幣。現代地主罩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似乎是按照地段、面積、房屋品質等客觀要素收取提供租賃服務的費用,但實際還是從商家/打工人的收入中按一定比例抽取經營/勞動成果,否則怎麼會出現這邊廂漲房補、那邊廂房租應聲而漲呢?

中介類行業也很特別喜歡抽成,因為他們的收入來源本質上就是對資訊/權力/社會關係等的壟斷。比如房屋中介對房源資訊的壟斷,甚至現在的中介要親自下場做二房東壟斷房源本身了;比如金融中介對資訊、人脈、經營資質的壟斷(不會還有人覺得金融中介是賣專業服務的吧?);比如法律從業者對專業知識乃至釋經權的壟斷;等等。
後起之秀網際網路平臺天然具有贏家通吃性質,不發揮壟斷權力玩抽成模式,有點對不起這個行業的天賦。如果網約車平臺賣的真是撮合與保障交易的“服務”,那麼根據叫車、導航、安全保障等服務的成本設定每單的服務費就好。這個數字恐怕是一個很低的數額,因為平臺建設完成後,提供服務的邊際成本不高,即使把開發成本攤入每筆交易,應該收取的服務費都遠遠低於按司機收入的一定比例抽傭。
購物平臺抽成模式更是典型的賽博地租。傳統線下商超的房東還面臨一定競爭壓力,同一城市中有若干熱門商圈,有若干人口密度高的社群,店家不在這個地段開,可以換到另外的地段(甚至選擇換城市展業)。
但現在全國大購物平臺就那麼2、3家,同類搜尋排序靠前位置就那一頁螢幕的容量。要麼買流量買推廣,要麼無人問津淘汰出局。花錢買平安,是不是有保護費那味了?讓我們一邊對照現在網際網路平臺的經營模式,一邊溫習自由派經濟學家的典中典“流寇與坐寇”理論(見《阿里前高管的“萬言書”,撕碎了私企神話》)。


等到直播帶貨商業模式興起,賽博地租直接撕下了買推廣等複雜麻煩的偽裝,因為我壟斷流量,張口就敢要到最高80%的佣金,而且還要附帶承諾直播間全網最低價,順帶輕鬆實現對全國性供貨渠道的壟斷。所以李某人要求直播間觀眾“反思有沒有努力工作”,確實有著非常充分的壟斷商業邏輯:他真不掙“帶貨服務”的錢,掙的是上游商家和下游家人們努力工作的血汗錢。

此外,平臺公司“坐寇”提供公共服務維持公共秩序,並非單純的類比玩梗。以往的公司只能透過內部規章,對具有勞動關係的員工進行紀律約束和處罰,但平臺公司已經擁有了對商家、騎手甚至消費者等不具備勞動關係的相關主體的監管處罰權,甚至可以對屬於個人自由的言論進行限流或刪除(不會還有人相信刪帖都來自塔的指令吧?)。而這種處罰權,也是平臺挑起矛盾坐收漁利後還能美美隱身的重要手段。

維持壟斷,那麼代價是什麼?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這句話本身非常正確,只是適用範圍被企業權力的擁躉巧妙地裁剪侷限在了對政府的警惕,正如凡談起平臺壟斷,就會有人跳出來洗“只有行政壟斷才是壟斷”,圍魏救趙轉移注意。

為了防止政府利用對合法暴力的壟斷侵害公共利益,現代國家創設出了無數機制和手段。包括政府內部的權力制衡,紀委、議會、媒體、群眾等東西方形式不同但目的相同的多維度監督體系和資訊披露制度,將稅收(抽成)重新用於公共福利的現代財政制度,乃至“政府必須服務公共利益”等思想觀念的百年建設等等。
具體到我國國情,大量國企和事業單位享有壟斷地位,為了逼迫他們不得利用壟斷權力謀取私利,我們也做了大量的制度建設。比如剝奪自由定價權,鐵總不敢在春運時像網約車下雨時漲價;比如強制擴大供給、禁止人為製造稀缺,通訊公司不能躺在3G網路上收流量費,必須趕緊投資建下一代基站;比如搞了不正當競爭就要立正捱打,每年大量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典型案例都直指國企濫用支配地位。

所以當平臺公司的壟斷權力從市場交易逐步延伸到處罰,這種帶有極強外部性和一定公共性的權力就必須受到監督限制。但這幾年在經濟形勢、輿論鼓譟的多重影響下,平臺公司的監管實際上反而有所回撤,以致出現了今天外賣大戰各方受害的景象。
平臺公司非常恐懼失去壟斷地位,極其忌諱“拆分”“一鯨落萬物生”等說法。作為市場競爭的勝出者,以保持市場份額作為它們的獎勵也未嘗不可。但既然已經具備了難以撼動的議價權、帶有公共性質的處罰權以及內部官僚化的運作模式,那就要接受與政府、國有企業等壟斷主體一樣的管制監督。
廢除抽傭這一收費模式(至少切實降低從各類平臺上活動抽傭的比例),回到按提供服務的量與質收費定價。全面執行落實勞動法,承擔對騎手等新就業形態員工全生命週期的勞動報酬責任。流量推送、配送路線等額演算法必須接受公共演算法審計,提高爭議處置的透明度,將一些處罰權回收到公共部門。這些都是壟斷平臺公司消除市場扭曲、承擔社會責任的必行之事。
最後的最後,平臺公司別一天到晚盯著國人的衣食住行盤算用現在這套商業模式榨出更多資源。已經有如此之多的社會資源彙集於此,必須利用自己的體量和技術積累,探索真正的技術創新前沿,成為提供科技公共產品的平臺。要麼主動促進萬物生長,要麼一鯨落萬物生,這是現代經濟治理下平臺巨頭必須回答的“二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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