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候鳥老人,雨後的冬天

文 |姜婉茹
編輯 陶若谷

熱乎三四天

忙年從農曆廿一就開始了。兒子兒媳來海南過年,張秀菁和老伴兒早早開始備菜,帶魚和牛肉丸子先炸好凍起來,年夜飯用蔥薑蒜一熗鍋,擱水一燉就行。餃子也早物色好了,一家山東館子,已經吃過七八次,重點是乾淨,看得見後廚。年前她在店裡充值500塊,過年直接去端包好的鮁魚、大蝦鮮餃子。
省下來的時間,還要準備幾個硬菜。海南特色菜嘉積鴨、瓊海溫泉鵝、萬寧東山羊,這種羊連肉帶皮吃,特別勁道。羊肉卷也要買,年夜飯少不了熱乎的火鍋。從馬鮫魚、羅非魚、三文魚、石斑魚裡面,老兩口選了石斑魚,碼頭新到的。
這是張秀菁盤算的年夜飯,兒子想吃的卻是另一口——蒸麵、抓飯、拉條子、揪片子湯飯,他們的西北家鄉菜。平時兒子在杭州上班,吃不上這些。張秀菁又多做了一道拉條子,提前兩小時就把面醒上;為了給揪片子湯飯提鮮,她又買了些東北野蘑菇。兒子已經40歲,她還是給小兩口準備了一萬塊壓歲錢。

位於瓊海的嘉浪河,漁船一靠岸,許多人爭相購買小蝦、羅非魚。講述者供圖

兒子兒媳的春節生活,張秀菁也按照往年經驗給出了建議。
廿七廿八租兩天車,去三亞轉轉。初三前就不要出門了,一份陵水酸粉,三亞海邊比正常價格貴出3倍,五個人吃頓飯要花一千多,賓館也貴得不得了。別說三亞,就是到博鰲十幾公里的路,也能堵上4個小時,“海南就這麼一個小島,就那麼幾條路”,到處都是旅遊的人。
這幾天他們就在瓊海,博鰲小鎮、玉帶灣海灘、萬泉河邊,都是張秀菁推薦的去處,可以去吃海鮮大餐,還有倆人每天都要喝的椰子,5塊就能買一個。
想睡懶覺也隨他們。之前她去杭州看兒子,一到週末,小貓就跳起來夠兒子臥室的門把手,“門都快抓爛了,11點他們也不起”。張秀菁開個門縫把貓放進屋,結果貓不叫了,跟著一起睡。張秀菁就在客廳一遍一遍拖地,早飯熱了又涼,涼了再熱,眼看要到中午,又趕著做蒸麵,心裡生氣早飯白做了——心疼兒子在外打拼辛苦,又擔心他作息不規律,睡懶覺餓著肚子,一起床吃那麼多,血糖又高。總之一句話,“就圍著他們轉”。
兒子有影片會員,也會給張秀菁“調出來”好看的電影,還推薦了《三體》《埃隆馬斯克傳》。之前他揹回來12本《三聯生活週刊》,過段時間就打電話問,看了幾本了?印象最深的是哪個?今年兒子又給老媽訂了《國家地理》。
過年見一面,熱乎三四天,張秀菁心裡明白。她打掃出了同一棟樓閨蜜的房子,待煩了就搬去住幾天,“眼不見心不煩”。如果不是兒子來,平時她和老伴兒就一頓飯兩個菜,辣子炒蝦米,擀點薄餅,配一杯紅茶。
70歲的張秀菁,已經在海南瓊海過了近十個春節。往年,附近小區都有候鳥老人自發組織的聯歡,她騎車把每個小區都轉遍了。小一點的組織鬆散,隨便誰都可以上臺。她和老伴往臺下一坐,水果糖和小橘子也往他們跟前發

年前的花鋪。講述者供圖

張秀菁的小區演出有節目單、報幕員,還有人上臺致辭。表演者中的一位男高音,原本就是大學音樂老師;一位新疆舞者,以前是市級歌舞團的。張秀菁的閨蜜也是舞蹈演員,當過小區的舞蹈隊長,隊裡還有個東北大姐,組織能力強,兩人互相看不上,鬧得不講話了。
每年春節聯歡,大家熱情高漲。只用一次的舞靴,買著不划算,女士們就買塊布,或者用襪子,自己縫出一個靴子。柔力球教練特別認真,誰哪個動作沒跟上,會被“留堂”,單獨輔導。
流行的“殭屍舞”也有領隊,每天準點放音樂,鄰居們跟著音樂下樓,最火的時候有100個人跳。張秀菁記得有一年,和附近小區湊起來搞匯演,小區廣場都坐不下了。
在張秀菁的記憶裡,2017年以前,街口到處在問“去不去看房?”大約是2014年,開發商開兩輛麵包車,把鄰居們拉去博鰲金灣過春節,大廳裡擺了五六十桌年夜飯,菜餚豐盛,螃蟹特別大隻。吃到後來吃不動了,還有人跑到後廚,拿袋子裝回家,房子也成交了好多套。

雨從秋下到冬

買房的時候,很多候鳥老人都聽過這句話,“玩在三亞,吃在海口,住在瓊海”。
張秀菁2013年退休,聽說報社同事在瓊海買了房,也過來旅遊。一下飛機,新雨之後,綠色的灌木晶瑩剔透。中介帶她看房,已經裝修好了,嶄新的高階傢俱,碗櫥都沒拆封,四十萬就能入住。她說只是來旅遊,沒帶錢,中介馬上表示,先交訂金就行。她心動了,“就像玩笑一樣把這個房子買上了”。
之後是漫長的改造。若是連著五六天下雨,牆面往下淌水,地板磚也滲水。親戚家孩子來做客,能在地板上打滑玩兒。張秀菁每年都要捯飭“防潮工程”,買除溼機、安空調,花一萬多塊,用玻璃把陽臺封死。有一年冬天特別冷,她添置了電暖器、電褥子。立冬前後洗衣服,掛了七天還沒幹透,她又糾結買烘乾機的事。
作為北方人,她受不了蟑螂,每頓飯後使勁打掃,不留任何飯渣,“北歸”前,繞著床和牆壁,蠟筆型的蟑螂藥擠一圈,麵粉狀的撒一圈。鄰居家沒做這些措施,每年冬天來海南,先得處理蟑螂,掃出來一簸箕,弄到樓下用火燒死。
她想象中的南方陽光,並不總出現——搬過來後張秀菁才知道,海南以牛嶺為分界線,山脈以北多雨,像“愛哭的小孩”,斷斷續續地下。
去年,瓊海的雨從秋下到冬,大河滿,小河漫。10月底,颱風“潭美”過境時,萬泉河水位一直上漲。張秀菁看了颱風預報,她想:“什麼暴雨沒經歷過?”還是按原計劃,10月30日從新疆飛往瓊海。
下了飛機,天色暗暗的,下著雨。網約車沒回應,回家的路12公里,計程車漲價到100塊。水庫洩洪,市區到處拉著警戒線,有些路,水已經過腰深。張秀菁和老伴上了一輛SUV,司機繞著警戒線七拐八拐,把老兩口送到離家500米的地方。雨越來越大,傘一拿出來,就被風吹得朝向天空。張秀菁和老伴揹著大包小包,能看到小區,但隔著水,就是進不去。
幸好路上遇到四個年輕人,推著一個皮筏子解救了他們。他們光著肩膀,一個在前面指揮方向,三個在後面遊著水推。皮筏子是破的,衣服全溼了。張秀菁想給感謝費,年輕人誰也沒帶手機,不能掃碼,張秀菁只有30多塊現金,都塞給他們。
電梯停了,她和老伴扛著行李,摸黑爬樓梯——不敢開手機的手電照明,怕浪費電,斷了跟外界的聯絡。溼褲子每走一步牽絆一下腿,就這麼爬上了17樓。

回家後斷水斷電,張秀菁點了一截蠟燭。講述者供圖

幸虧妹夫早在停水之前,把張秀菁家裡的桶、水盆、瓶子都接滿水。“有妹夫一家照應,才有雞蛋、面和餅吃”,她回憶說,樓上一對80多歲的黑龍江夫妻,沒裝天然氣,平時用電磁爐做飯,那幾天就吃鹹菜饃饃。妹夫家對門的孩子,聞到炒菜的香味,就蹲在他家門口。
關於颱風,60歲的李嵐有很多記憶,她在海南過冬七八年,年年有,再正常不過。她自行給颱風分了類,12級以上的是“壞颱風”——前些年這個級別的颱風,吹倒了很多香蕉林,那次她一宿沒睡,落地窗的玻璃一直顫。
她積累了防範知識,比如用膠帶在窗戶上貼“米”字、不能開門開窗,沉住氣,在家憋著等颱風過去,防止窗戶因空氣對流碎掉。今年,她下載了看臺風軟體,還有一些新的發現——飛無人機拍洪水影片的時候,拍到大量的車被水淹,但有6輛車特別扎眼,它們停在二層小樓的樓頂,是車主找吊車吊上去的。
她佩服這些人的智慧,為了“保衛車庫”,她沒少費勁兒。萬泉河支流嘉浪河的水位,漲到快跟馬路齊平的時候,李嵐就把車開到了高處。跟她一樣的鄰居有很多,大夥到水裡去摸磚頭,按車輪胎的距離摞起來。車技好的人,一下就把車開到磚頭上去了,墊高了幾公分。還用木板、沙袋,在車庫通道壘出一道阻水的屏障。

秋天洪澇時,村民將車吊上了樓頂。講述者供圖

停電後最容易壞的是肉,李嵐給最會做菜的朋友打電話,得到了儲存肉的方法:炒熟,多放鹽,每頓吃之前再翻炒一次。
現金也很關鍵,退水後她衝出去買菜,選了肉食、水果,全是特別需要的東西,結賬時發現手機沒訊號,支付不了,只好跟老闆賒賬。最重要的一條,是要多備些“救命菜”——綠葉菜都壞了,土豆放了近一個月,長了芽,還能吃;洋蔥剝掉外層乾癟的皮,裡面還很新鮮,“洋蔥真是個好東西”,李嵐說。
她後來才知道,自家小區算是幸運,位於地勢高處。小區還有發電機,捱過了最初幾天,後面開始分時段供水電。附近一些小區,水泵被淹,老人們提著桶和瓶子,排隊到樓下打水、充電。電梯停運,住在二十幾層的,很多天下不了樓。
那陣子菜價跌了,新鮮到刺兒都扎手的黃瓜,只賣一塊三一斤。只有服裝店漲價了——張秀菁有一條薄休閒褲,之前20塊買的,想買第二條,已經漲到40了,店家打算把損失從價格上補回來。另有一些被水泡過的衣服也在賣,T恤溼漉漉地掛著,50塊4件。

去與留

去年的颱風,震盪了不少候鳥老人的生活。剛退休的江北,原本打算晚點再去海南過冬,一場洪水,讓他不得不提前——17萬的車成了泡水車,保險公司讓他抓緊理賠。
車開了4年,一萬多公里,買了全險。但是水沒有淹過車頂,不能全賠,要麼維修,要麼報廢賠6萬5。江北不想再搭錢買新車,選了維修,但聽說泡水車故障率高,而且再想二手賣掉,價格折損得厲害。
對東北人方明來說,在文昌高隆灣花100多萬買的房,原本是給岳父母養老的,現在成了累贅。老人只去住了兩次,覺得潮,風又大,還不如東北的暖氣暖和。房子已經空置9年,牆根長毛,傢俱也變了形。每年交著2000多物業費,有一回下水堵了,物業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大概也知道屋裡沒人,不上心”,方明說,最後還是自己找人通了下水。
方明想賣房,在中介掛了三年了。去看一次房子,往返機票好幾千,最後乾脆不管了。只是每當有颱風,還得打聽一下房子情況,去年9月,小區裡有住戶玻璃被颱風刮碎了,他拜託鄰居去看,確認有沒有損失。
李嵐不會因為颱風離開瓊海。她87歲的父親有鼻炎,在北京一到8月就發病,醫生說要麼住院,要麼換地方。父親去青島住過,還是犯鼻炎,又去廣東惠州租了房子,身體好了,卻聽不懂當地人說話,直到發現了瓊海。

街邊的市場慢慢恢復繁榮。講述者供圖

小區裡的候鳥老人,很多來自北方,他每天早上不到7點下樓遛彎,跟大家侃大山,講過去的故事,下象棋,是小區棋壇的風雲人物。李嵐退休後開始照顧父親,每天打掃衛生,做好三頓飯,幸好父親身體不錯,在陽臺上種花花草草,辣椒、聖女果,扦插三角梅。
到了春節聯歡,父親會被臨時請上舞臺,主持人介紹,這是為社會做過貢獻的科學家,送了小禮物,臺下一片掌聲,父親特別感動,一直記得。
鄰居們過年還有個環節——交換拿手菜。李嵐做過八寶飯、灌過香腸,每家分一點。新疆鄰居做手抓羊肉,重慶鄰居高姐做臘肉,滿樓道飄香,把別的香味兒都蓋住了。李嵐問她秘方,說是閨女從某座山上,找到一種特別的樹枝,燒柴火熏製出來的,她從沒吃過那麼香的臘肉。
相熟的鄰居里,只有一家的女兒是教師,放假帶著小孩跟父母在海南匯合。其他家,李嵐很少聽說孩子們來,“機票太貴,工作太忙,路上太堵。”鄰居們河南的湊一桌,跳舞的湊一桌,分出好幾波,把自家桌椅碗筷拿到樓中間的平臺,看著風景吃菜。
有人邀請過李嵐,她不好意思,大年三十,還是自己和父親在家過。她會開啟微信群聊,老公在河南老家,陪伴90歲的公公、93歲的婆婆過年。兒子兒媳在北京工作,妹妹在廣州。一家人在四個城市,邊吃邊聊,互相炫耀自己做的菜。李嵐桌上的菜,有一半是鄰居送的。
父親已經在海南過了七八個春節,今年卻不得不改變行程——李嵐的兒媳婦懷孕,她得回北京照顧。老爺子不願回,鄰居們主動攬下照顧他的差事,“不就是三頓飯,一家一天就行”。李嵐覺得不合適,還是帶著父親回北京過年,把自己種的菜委託給鄰居照顧。
黃瓜苗走的時候只有一拃長,現在鄰居已經吃上了,摘黃瓜就打電話給她。“我們成了親人一樣”,李嵐說,帶孫子、去醫院陪床,都是鄰居之間搭把手。

晴天和雨天。講述者供圖

如果能重新選,張秀菁不會再選瓊海。朋友勸她把房賣了,一起換個地方住。她想自己年紀也大了,住了十幾年,不想再折騰了。
張秀菁之前去杭州探望兒子兒媳,觀察他們的生活。兒媳在外企工作,7點起床就開啟電話,簡單洗漱後馬上開視訊會議,早餐邊開會邊吃,然後急忙趕去公司,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回家,晚十點又是線上總結會,每個人都要發言,折騰到12點才睡覺。
兒子在私企上班,也是晚上9點到家,就往沙發上一趟,一臉的疲憊,說有房貸、車貸,不努力就要被裁員。張秀菁能做的就是不添亂,“輕壯年的時候都是依靠你的人,等你幹不動了,你能依靠誰?”
和她一起買房的幾個大學同學,其中有一對夫妻,今年沒來海南,女兒即將生娃,得留下照顧。接下來,老兩口還要分開,分別在兩個女兒家帶娃。今年小區裡的候鳥老人少了許多。朋友們電話問天氣怎樣,聽說下雨就不來了,跑去了雲南騰衝過冬。
往年萬泉河廣場的蒙古舞、新疆舞冷清了很多,洪水後路燈剛剛修好。早市蕭條了一段時間,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繁榮,賣包子的、賣海南醃粉的、賣水果的,又在路邊流動起來。生意最好的是理髮,路邊放了一米多高的大鏡子。
小廣場上,擺了上千棵桔樹盆栽。一些擺攤的,也是候鳥老人,邊做點小生意邊養老。瓊海肉價貴,張秀菁說,有不少從內蒙過來賣牛羊肉的

小廣場上的盆栽桔樹,有上千盆。講述者供圖

張秀菁跟朋友學做的饅頭,和麵時加一點剩米飯,既有麥香,又有稻香。講述者供圖
往年,張秀菁會跟朋友一起過年,三十晚上在一家吃完,還會去另一家。小區裡住著張秀菁的妹妹和閨蜜,老伴的4個大學同學。初一到初五,她會每天邀請一位離異的朋友來家裡坐。年節時分,寂寞的老人正好“抱團解憂愁”。
今年過完年,兒子正月初九返回杭州上班。張秀菁想著,等稻子開始灌漿,她就每天去稻田散步,每吸一口空氣,都是蒸米飯的香味。對張秀菁來說,沒了人情社會親戚之間的麻煩事,只跟投緣的朋友來往,是件相當不錯的事兒。不過兒媳已經37歲,如果明年生孩子,她要去杭州租房幫忙照顧,不來海南過年了。
(文中人物除李嵐外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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