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所見所聞只是冰山一角,但或許也可以拼湊出一幅粗糙的圖景——泰緬邊境的電詐產業面臨的又一輪清剿、壓制,和在這一過程中,園區的預備、博弈、轉型、甚至轉移。以及這一切對湄索意味著什麼。
作者| 趙睿思 王佳薇
編輯 | 郝庫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消失的中國人
3月7日,我從曼谷出發,乘坐每天一班的飛機前往湄索,航程只需50分鐘,和飛清邁差不多,價格卻是後者的四五倍。這一架次的飛機由於常年坐滿了在湄索中轉,要前往妙瓦底的人,被當地人戲稱為“電詐專機”。
正值王星事件引發的“東南亞恐慌”和新一輪的電詐清掃,這架客載量180人上下的小型客機如今僅售出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座位,加上我也只有三四個中國人。
湄索機場的到達大廳有一家叫“YATAI INTERNATIONAL”的茶葉店,據正面連線報道,它曾是泰緬邊境最大的電詐園區“亞太城”開的,專門用來接待從曼谷飛來的電詐公司老闆們,供其喝茶歇腳,如今陳設、商品已經全部被搬空。一同消失的還有大廳裡的其他門面,燈牌都被拆下來倚靠在一旁,保持營業狀態的只有一個航空公司櫃檯,一個連鎖便利店,一個臨時邊境檢查臺和旁邊站著的一群泰國警察。
看到我的中國護照,檢查點的警察如臨大敵,從懷裡掏出手機拍照留底我的護照、泰國的長期簽證、工作證、租房合同、TM30(泰國長期居留外國人向移民局報道的手續),並在填表過程中反覆確認,“你知道這裡的情況嗎?就是詐騙。”“你確定不去緬甸嗎?真的確定不去?”
大廳裡擺了幾排中泰雙語的紅黃藍配色警示牌,零星幾個在邊角上標註了英文翻譯,“請勿輕信境外高薪招聘資訊,請勿非法偷渡”,“緬甸邊境沿線只有損失,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自由,危險生命”。
我經常能在泰國媒體上看到有疑似人口販運受害者的中國遊客在湄索機場被遣返的報道,甚至僅提及目的地是湄索,就會上海關的特別觀察名單,影響下次入境。
從常規陸路進城也幾乎是不現實的。我的朋友從清邁出發的大巴來被湄索城郊檢查站卡住,作為全車唯一的中國人,他被喊下車,要求必須有湄索本地人前往檢查站擔保,否則只能原路遣返。在警車裡睡了一晚後,邊境難民學校的社工蓬帶著一疊機構資質和身份檔案來證明他的訪問目的,才把他帶出來。
作為朋友在湄索行動的實名擔保人,蓬反覆要求我們承諾不過河,遠離國境線的叢林。我理解他的顧慮,就像邊檢警察拒絕朋友進城的理由,“我見過太多中國人,如果我現在讓你進入這座城市,你今晚就會消失在河邊。”
也許因為嚴格的出入城管制,我們在湄索期間,沒在公共場所裡見到一箇中國人——這很不同尋常,在電詐產業瘋長的幾年裡,這裡幾乎已經成為一個緬泰中三國人口共生之地。城中心幾條商業街上,不少掛著春聯燈籠的店鋪都拉下了捲簾門。

泰緬邊境線的管控也更嚴密了。
緊貼著泰緬友誼大橋和作為國境線的莫艾河的十字路口,是本地最繁榮的邊境市場,在這裡你可以找到能想到絕大多數的泰國和緬甸小商品、寶石,甚至中國產的電器、器皿、零食。市場靠河的一面是一排露天集市攤位,主要賣海鮮和菸酒,他們被一道齊腰高的鐵絲網擋住,那邊就是緬甸了。朋友買了一包巧克力爆珠煙,我們隔著帶刺的鐵絲網遞錢過去,他們再把商品遞過來。即便防止偷渡的力量在不斷加強,但邊境線上有隙可乘,我看到其中的幾段圍欄上被套了厚紙殼,賣貨的緬甸青年可以輕鬆地跨過去而不至於劃傷大腿。
賣煙給我們的緬甸大哥問我們是哪裡人,我們說中國。“以前每天都有20來個中國人來這買菸,最近都見不到了。你知道的,詐騙。”他緬甸語和英語夾雜著講,最後兩個字說得是中文,字正腔圓的。
即便能證明是出於正規目的,妙瓦底的緬甸人如今也幾乎無法透過第一泰緬友誼大橋來到湄索。而為了應對更無處不在的偷渡,泰國一側在作為國境線的莫艾河沿岸新設了大量檢查站,擺著和機場一樣的電詐警示牌。在與對岸園區最密集的河段,幾乎每隔一兩公里就有兩三個迷彩服打扮的泰國士兵設卡駐守,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來自曼谷和彭世洛的部隊,臨時派遣駐紮來湄索,以增強威懾。
我們入住酒店的前臺說,2月底以前,他每週末都會接待十來個只會講中文的人,由一個講緬甸語的人與他溝通開房。他們持湄索口岸簽發的的出入境卡,但使用的緬甸語假名。我們猜測這些是由緬甸華人帶著出來過週末的園區中高層或蛇頭,但前臺說近期沒再見過他們了。

出逃的受害者,
人口販賣受阻,詐騙”用工荒“
3月8日,我和朋友在酒店大堂等網約車,一個身材高大但神色緊張的青年男人主動上前搭話,向我們藉手機給家人報平安。四個小時前,他剛剛渡過作為國境線的莫艾河,並向逃出電詐園區後遇到的第一群中國人——也就是我們——求助。
他叫小楊,自稱於2月16日被髮小騙來曼谷“救急虛擬幣業務”半個月,機酒全包。落地兩天後,他被販運至妙瓦底以南16公里的歐億公司。
小楊被販運的路線很複雜,從曼谷出發,每一百公里換乘2次私家車,之後每十來分鐘更換一輛皮卡車,換了7次,到達山區。那時他已經感到不妙,但語言不通,打不到車,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能繼續跟著走。被進山關卡擋住後,他被要求步行翻山,四五十分鐘後到達另一條山路,又接連換乘八輛摩托。每換一次,司機都會給他拍一張照片來確認身份。像一件快遞在流水線上被傳送整整一天後,他最終在渡河後被送往園區。

歐億園區
今年2月以來,米歇爾觀察到泰緬邊境線上的人口販運路線發生了變化,在此之前,她在湄索生活了11年,在反人口販賣組織(Global Alms)從事受害者救援工作。
米歇爾此前接觸的受害者們大多直接乘坐私家車或公共交通從曼谷來到湄索,當夜入住酒店,第二天一早再被車接走,最多換車兩到三次抵達河邊並渡河。而近幾個月,為了規避沿河增設的邊境檢查點,蛇頭們開始啟用更多的山區路線和更頻繁的換乘。
重重封鎖之下,泰緬邊境線上的人口販運仍在進行,但正變得越來越困難,這最直接的結果是——妙瓦底,尤其是那些資金和關係網路相對薄弱的小公司,開始面臨勞動力短缺。
小楊被販運到妙瓦底的路上看到一皮卡車一皮卡車的人反方向被送離緬甸。被困歐億公司的半個多月裡,他只見過兩個在他之後來的新人,而同一批交賠付離開的有二十人。
這筆贖金交得也並不容易,公司一開始稱轉賬3萬美元放人,小楊父親同意後,人事負責人又臨時反悔,“他說最近人比較難進來,老闆不肯放人,讓我好好幹一年,合同到期不用賠付都放我走。”
據小楊和本地NGO提供的資訊,直到為應付近期清掃,泰緬邊境第二大電詐園 “KK園區”向周邊小公司施壓(妙瓦底的大公司通常可以對小公司施加影響甚至下達命令),允許非自願被販賣的員工離開,小楊才獲得了離園機會。據小楊說,臨行前夜,他組裡一個被騙招來但湊不出贖金的臺灣單親媽媽偷溜進他的宿舍,在他鞋墊下塞了寫有妹妹電話的紙條,求他回家後幫忙聯絡想辦法。小楊前後被四批不同的妙瓦底地方武裝交接,在緬甸農民家等到凌晨出發,最終渡河回到湄索。
想要回國的人在繳清賠付和路費後,電詐公司會根據持有護照的情況設計不同的路線。
有護照且泰國簽證沒過期的,就送過河後正常從湄索坐飛機回國,無論誰問起都統一回答“沒到過緬甸”。有護照但簽證過期的,全部送到湄索移民局交罰款,逾期每天交500銖,上限2萬,交完後也可以正常離境。
那些沒有護照被一路偷渡來妙瓦底的,公司一般提供兩個選項,明碼標價。交不起回國路費的,過河後直接向湄索警察局自首,拘留28天后移交移民局,移民局再關數月後遣返回國,期間伙食費用自理,一般要花個800美元左右。如果不想蹲這麼久移民監,交1500美元20天左右就可以回家。負擔得起回國路費的,公司會聯絡蛇頭安排偷渡路線,妙瓦底過河後經由泰國、寮國,一路回雲南。第一次偷渡的人可直接在海關口岸自首,只需繳納罰款,不會被判刑。
在湄索進出城管控,新設更多國境線檢查點之外,泰緬邊境線的人口販運愈來愈困難的另一原因,是地方犯罪庇護網路的鬆動。
湄索本地人跟我閒聊時提到,有曾與電詐園區關係密切的警察局高層“被帶走審查了”。我回到曼谷兩天後,泰國官方確認了訊息,曾負責處理湄索偷渡和走私問題長達四年的泰國皇家警署副總監被控“聯合非法賭博團體罪”和“洗錢罪” 而被免職調查,一起被革職的還有他的四名下屬。

緬東電詐何以特殊
在電詐公司們入駐對岸的妙瓦底前,湄索就像大多數不怎麼發達的邊陲小城那樣,以邊境貿易、紡織和農業為主要營生。在城裡閒逛,隨處可見售賣傳統印花服裝的低矮店鋪,和琳琅滿目擺著電器、餐具、汽修、玩具的雜貨攤。
這裡是泰國向緬甸出口貨物最方便的地方,得益於完善的公路系統,來自泰國東海岸的集裝箱卡車一天就能抵達這裡。馬路旁停放的車基本都是日產,從這裡賣往到河對岸的也是。由於緬甸道路狀況不佳,這個城鎮就是裝載著日本進口的二手汽車、摩托車和卡車的最後一站,商人們在碼頭上將集裝箱裝卸,和日用品等其他貨物一起運往緬甸。
牛也是這裡的主角。泰國的牛養殖業並不發達,每年都需要從緬甸進口大量的牛肉,其中湄索口岸通關的最多。每個月有超過一萬頭緬甸活牛從這裡進入泰國——邊境商人常常透過向畜牧官員支付每頭牛一兩千銖的費用避開30天的病毒檢疫——被包裝成檢疫合格的產品送上泰國人的餐桌。
邊境在這裡並不是一個嚴格的界限。每天有大量的緬甸人跨越邊境來到泰國工作,成為農場和工廠裡沉默的螺絲釘。在湄索的緬甸人口甚至超過泰國人口的7倍,在底層勞動力市場也更受歡迎——他們便宜又能吃苦。
電詐改變了這裡。2017、18年前後,“亞太城”最早在妙瓦底北部的水溝谷開始建設——時至今天仍是泰緬國境線上規模最大的電詐園區。潮水一樣的中國人來到湄索,短暫停留後前往對岸的妙瓦底,沿著莫艾河,斷斷續續上百公里的鋼筋水泥拔地而起,取代了山谷田地,建起一條灰色裡夾著霓虹燈的“邊境城牆”。城牆那頭,是賭場、夜場、飯館、酒店、遊樂園,像毒蛇的獠牙緊咬在邊境線上吸食血液。
18年底19年初,米歇爾在河對岸發現了腳手架和起重機,那裡曾經除了樹和低矮的村房什麼都沒有,慢慢地,一片一片的高樓出現在地平線上。當時,湄索作為經濟特區已啟動建設兩年多,她起初以為那只是工廠。隨後新冠爆發,由於緬甸在疫苗接種和疫情控制方面的嚴重滯後,湄索和其連線妙瓦底的口岸封鎖超過兩年。完全投射在新冠疫情的聚光燈照不到的陰影處,開始實施封閉式管理的園區成了一方自治天地,電詐公司在其中不受約束地成長,為所欲為。直到結束疫情封鎖的2022年,第一批受害者出來時,米歇爾才知道,這是用於詐騙的。

電詐公司為這座邊境城市帶來了更多的物資和貿易需求,以及與之相伴的溢價。以過河為例,渡一名緬甸人過河(其實是偷渡)從新冠疫情以前的20銖,漲到現在的2000銖,其他國家人則要支付更高的價碼,中國人最貴。
現代奴隸制在詐騙公司裡野草一樣地瘋長,幾乎不受任何現代法度約束,反而更依賴與民間地方武裝的緊密關係。為了獲得庇護,電詐園區需向控制地盤的地方軍繳納土地租金和物業費分成,而人口販運、渡河等關鍵環節,也需支付額外費用,以換取“默許”或“護送”。
一位湄索的邊境貿易商人告訴我們,2018年以前,妙瓦底的地方軍“特別窮”,基本上只買些食物、衣服之類的基礎物資。但如今在電詐園區的“供養”下,他們的採購清單換血升級——軍用雷達、戰術頭盔、防彈背心、豪車、名錶,樣樣不缺。
公司與地方割據武裝相勾結,這也使緬東地區在整個東南亞的電信詐騙產業中都極為特殊。
“在我經手的上百個案例中,緬東,尤其是克倫邦妙瓦底的受害者是最難解救的。”阿曼達說,她在全球反詐騙組織GASO從事東南亞電詐受害者救援工作,目前長居柬埔寨。
如果受困於在柬埔寨的電詐園區,GASO的營救路徑通常是指直接聯絡柬埔寨內政部,由內政部幫助立案並直接交給受害者所在的省,由省指派管轄範圍內的警察局直接去園區要人,基本可以實現零賠付撈人,“三年以來沒有(營救)失敗的案例”,阿曼達認為,“無論怎麼樣,一個完整的國家,維護名譽還是比賺錢收保護費重要。”
這在緬甸基本上無法實現。自1948年獨立以來,緬甸內戰不斷。2021年春天,緬甸軍方政變推翻了民選政府並拘禁昂山素季等前政府高層,更加劇了政府軍和民族地方武裝組織的混戰。妙瓦底所在的克倫邦遠離中央政府管轄,基本由幾支民族地方武裝控制——他們彼此因政治立場和宗教信仰而分裂,對電詐園區的實際控制權也時常更替。
在妙瓦底混亂的治理真空,救援經常要透過營救人員個人在地方武裝、園區之間打通關係來達成實現,很多時候也只能透過家屬向園區賠付再額外支付過河費把人撈出來。不同國籍的受害者贖金價碼不同,阿曼達介紹,馬來西亞人5000-7000美元,越南人大約8000美元,中國人則高達3-5萬美元。相比之下,在緬甸政府軍控制的區域實施救援難度甚至略低於地方武裝割據的緬東地區。

斷電、斷網、斷油,回合制博弈
當我們在談論緬東的電詐清掃行動時,不能將其簡單地理解為一種單向度的“打擊與捱打”。事實遠比這複雜得多——這是一場反覆交鋒、策略不斷演變的博弈,電詐集團與國家治理力量圍繞這條邊境線展開你來我往的攻防。
控制邊境人員流動之外,最被中文網際網路熟知的打擊手段還包括斷電、斷網和停止燃油供應。緬東地區長期依賴泰國的基礎設施,以妙瓦底為例,其網路、電力幾乎100%來自泰國,生活和生產物資也大多透過邊境貿易獲得。
2月5日,泰國省電力局宣佈對與其簽署有供電合同的五個緬甸邊境地區斷電,這些區域分別為中泰合作打擊詐騙行動的三個目標——孟邦帕亞通祖、撣邦大其力、和克倫邦妙瓦底供電。這被視為是一次精準且有力的威懾。
但電詐公司早有準備。2023年底,妙瓦底所在的緬東地區已經經歷過幾輪清掃,如今很多大公司早已配備了發電機。而在這一輪斷電宣佈的前兩天,路透社報道稱,又見到了幾批新的大型發電機抵達帕亞通祖,許多當地居民面臨停電,但電詐公司卻能維持運轉。
甚至更早,泰緬邊境的公司就開始預備轉移對泰國能源的完全依賴。2022年,緬東大其力的園區就與寮國國有電力公司簽署供電協議。
電力在這裡成為外交的角力場,而電詐公司穿梭其間。大其力通訊社稱,今年2月的斷電行動開始當天,寮國對緬東的電力供應翻了一倍,以彌補泰國方面斷電後的能源短缺。直到兩天後,也就是寮國能源礦產部長會面中國駐寮國大使的前夜,寮國將對大其力的供電量削減回一半,併發文稱將調查該地區可能存在的電力濫用問題。
相比之下,斷網的殺傷力大些,但園區也並不是毫無還手之力。去年6月,阿曼達收到一封來自泰昌園區的求救郵件,信中提到了這家公認邊境線上最黑的電詐園區正在安裝埃隆·馬斯克的星鏈——這種曾經為烏克蘭等戰區提供網路的衛星系統,開始飛速在緬東園區的建築物頂擴張領地,以應對斷網。據《連線》雜誌統計,在過去四個月內,KK、泰昌等個電詐園區將星鏈設定為網際網路提供商,使用次數超過4萬次。
甚至更“原始”的方法也開始被啟用。前面提到的那位邊境貿易商人還告訴我們,2月8日開始,他被要求不能再向緬甸銷售柴油和汽油。而稍早些時候,妙瓦底的電詐園區們從他那裡採購了大量插卡路由器,插入手機SIM卡可以將熱點充作WIFI。
但無論星鏈,還是插卡路由器配合SIM卡,這些方法比起普通光線寬頻,成本更高,網速更慢,對於高度依賴網路,群發騙招資訊、人口販賣、日常詐騙和洗錢的電詐園區來說,就像抽去了釜中的一棵粗壯的薪柴。
2月20日,中泰緬三國開始針對妙瓦底電詐展開聯合行動,中國公安部陸續派遣警察到湄索進行中國籍相關人員的解救和押解工作。很巧合地,我們和工作組警察住在湄索同一家酒店。辦理入住時,我看見十幾個身材健壯的中青年男性講著中文上樓,當時還以為是誤打誤撞訂到了那家傳聞中專供從業者落腳、交換不同園區待遇情報的“電詐酒店”。有趣的是,當我們真的找到那家電詐酒店時,這裡同樣住滿了中國公安。
電詐酒店斜對面十幾米遠,有一家“客家餐廳”,我們在那裡遇到三個當天早上剛從妙瓦底過來的青年。他們反覆稱自己和電詐無關,但他們說對岸的園區目前仍正常運轉,提及對“不聽話”的員工用刑時一直說“家裡的規矩”,我們推測他們是電詐公司管理層。在嚴格進出城管制和清掃的當下,他們仍有自如往返國境線的渠道。
對緬甸電詐的打擊是一場跨國合作,需要考慮各國的法律和現實情況,這導致押解和解救工作很難一蹴而就。同酒店遇到的公安向我們解釋了電詐人員的解救問題,這些滯留在妙瓦底的中國電詐從業者絕大多數是從湄索偷渡入境,若想回國,他們必須先回到湄索,走一遍泰國的司法程式。此外,每天包機數量有限,即使中緬泰三國聯合行動有便捷通道,遣返流程依然需要時間。再加上跨境執法和緬東民族武裝的割據格局,想要一股腦把所有中國人帶回國,並不現實。
此外,據公開報道和公安的確認,無論是自願前往還是被人口販運,他們都需要在回國後根據實際參與電詐的程度接受法律審判。

轉型,業務模式轉變,國際盤
最近兩個月,阿曼達在柬埔寨見到了不少熟面孔。那些電詐園區曾在2022年的柬埔寨西港“918”清掃電詐行動後轉移到緬甸,如今又因為緬北和緬東地區的打擊行動而搬回柬埔寨。
今年年初以來,柬埔寨東部毗鄰越南的蒙多基裡地區正在建起新一批的“詐騙城市”,成為被泰國在與緬甸、柬埔寨邊境的清掃驅離的電詐園區們的下一落腳點。
離開的園區換了一處春風吹又生,而這條邊境上選擇留下來的公司也需要轉型。
臭名昭著的亞太城、KK等大園區早在一年多前就開始調整策略,包括來去相對自由,名義上反對人口販運的“規範”招聘,以及減少會造成直接致死致殘的體罰。這看似更加“文明”的轉變背後的邏輯仍是赤裸的。
在妙瓦底,公司不會在一個月內無法恢復工作能力的傷病上投入醫療和食宿成本,小楊和本地NGO告訴我,傷員會被視為失去價值並被轉賣給其他園區,甚至公海(儘管器官交易實際上極少發生),或者不等沒氣就直接埋了。
而如今,由於國內反詐宣傳普及、邊境管控的加強,跨境拐騙鏈條難以維繫,“勞動力”成了更珍貴的資源。一切依舊是為了攫取更大利益——正如奴隸主不會輕易殺死奴隸,以避免損失自己的“財產”。

泰緬邊境上那些不願轉型的公司,會押著員工躲進更偏僻隱蔽的山上,搬入更難以被鎖定的“黑園區”。但現在,他們也到了生存還是改變的十字路口。
小楊所在的歐億就是年前從電詐園區更聚集的通達搬到山上,如今這裡只有他們一家公司。比他早來一個月的老員工告訴小楊,“他們剛來的時候都是先被吊起來幾天,把你弄服。"小楊來時,公司已經開始走“懷柔”線路,他見到的幾次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基本都是與公司繫結地更緊密的管理層,“他們想要長久,就想窩在那裡賺錢,不想有人搞事情。”當然,這種“懷柔”是指僅僅不傷筋動骨但更花樣百出的折磨,業績不好的時候體罰鴨子步(雙手背後完全屈膝狀態下移動),或踩著指壓板加班,晚上兩點半下班,早上六點半繼續工作。
妙瓦底園區的業務模式和目標市場也在轉變。公司們紛紛轉型“國際盤”。
有條件的大公司招聘印度、馬來西亞、肯亞等地區的英語使用者。我在曼谷的同事曾為綠色工業合作拜訪肯亞駐泰國大使,對方卻滔滔不絕講了半小時有多少肯亞人被困在泰緬邊境搞電詐被折磨,他們遠在非洲又缺乏資源,完全沒有辦法。
我們在湄索遇到了前加利福尼亞州聖克拉拉縣地方副檢察官艾琳,她因發現受理案件中越來越多被緬東殺豬盤詐騙的美國人而決定辭職,專門從事經濟詐騙受害者服務。在來到邊境後,她甚至真的曾成功追回過贓款。
小公司則無力進行同等的“國際化”轉型。以小楊所在的歐億為例,一百七八十人裡除去三十個負責安保和後勤的緬工,大部分是騙招來的,他們年紀很小,文化水平不高,電腦拼音打字都需要現學(他們往往也是在兩到三個月的新手保護期後因業績差而最常被懲罰的),顯然無力進行國際盤詐騙。即便如此,小公司們也已經放棄了日漸警惕的中國市場。
我想這背後的邏輯其實是一致的,被騙錢和被人口販賣的中國人少了,中國政府的關注和打擊也會減弱,而中國之外的一切,仍是一片“藍海”。

莫艾河
湄索之行的最後一個下午,我和朋友決定去親眼看看泰緬邊境第一園區“亞太城”——離市中心不遠,騎摩托向北半小時,就能抵達它的正對岸。一齣鎮子就是連片的甘蔗、玉米和蜀黍田,本地人說,這些不是經濟作物而是作為動物飼料。種子和肥料都靠向湄索的中資企業貸款購買,等到收穫時,農民自留一些,剩下的再賣回給這些企業。

枯水期的莫艾河窄得只夠一艘小輪渡在裡面轉個彎,水位剛沒過成年男性的胸口。一路沿河行駛,沒多久,我們甚至不用低頭看地圖,便知道已經到了。河岸這邊仍是農田,對案已經是繁榮的城鎮,高樓林立,最顯眼的幾棟少說有十幾層高,我們在湄索都沒看到這樣有現代城市氣質的建築。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到莫艾河。上一次是去國境線上的寄宿制難民小學,正趕上期末考試結束,孩子們排隊接種疫苗。朋友跟拍了一個緬甸學生,媽媽和姐姐從河對岸來看她,臨走時她們手挽著手,涉水過河回家。
那天的河岸荒蕪破敗,我們卻總感覺有乾淨的希望,眼前繁華的高樓卻只能讓我聯想到渾濁血腥的髒汙。
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一陣笑聲,朋友指著河對岸的一角讓我去看——一群只穿著短褲的緬甸少年在淺灘游泳,在這短暫的一刻,他們像其他任何和平地方的孩子一樣快樂,就好像詐騙和戰爭都沒有存在過。
(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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