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就是救自己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80 篇文章
作者弗蘭納裡·奧康納(Mary Flannery O'Connor,1925.3.25 – 1964.8.3),出生於美國佐治亞州薩瓦納,畢業於佐治亞女子學院和依阿華大學,信仰天主教,美國小說家、短篇小說作家和評論家,美國文學的重要代言人。著有2部長篇小說、32篇短篇小說以及大量的書評和影評。奧康納的小說具有某種黑色幽默的風格,她作品的主題就是描寫邪惡、贖罪和得救,她的創作帶有南方文學的特徵:濃厚的歷史意識、細膩的心理描寫和怪誕的人物形象。
謝弗特利特先生第一次踏上老婦和她女兒家門口的路時,她倆正坐在門廊上。老婦溜坐在椅子邊,探出身體,用手遮住刺眼的落日陽光。女兒看不見遠處,繼續自顧自地玩手指。儘管老婦和女兒離群索居,從沒有見過謝弗特利特先生,但是隔著老遠便認出他不過是個流浪漢,不用害怕。他挽著左袖管,露出僅剩的半截胳膊,乾瘦的身影像是被微風吹得稍稍歪向一邊。他穿著件黑色外套,戴著褐色的呢帽,前面的帽簷兒翻起來,後面壓下去,手裡提著一隻鐵皮工具箱。他緩步向她們走來,面朝著小山頂上搖搖欲墜的太陽。
老婦一動不動,直到他快要跨進她家院子,才一手握拳撐著胯部站起來。穿著藍色歐根紗短裙的大高個女兒一眼看到他便跳起來,跺著腳,指指點點,興奮得語無倫次起來。
謝弗特利特先生剛跨進院子便停下腳步,放下箱子,朝她行了脫帽禮,彷彿她壓根沒有受到驚嚇似的;然後他一路揮著帽子走向老婦。他光滑的頭髮又長又黑,從中間部分緊貼頭皮一直梳到兩邊耳朵的上方。額頭佔了整個臉的一大半,五官擠在一起,突出的下巴如同捕獸夾。他看起來還很年輕,神情裡卻透著沉著的不滿,彷彿已經看透人生。
“晚上好。”老婦說。她和一根雪松籬笆樁差不多高,頭戴一頂壓得低低的灰色男帽。
流浪漢站在那兒看著她,沒有回答。他轉身對著落日,緩緩擺動起那條完整的胳膊和一截殘臂,比畫出廣闊的天空,他的身體擺成一個扭曲的十字。老婦看著他,雙手抱在胸口,像是太陽的主人,女兒也看著,她探著腦袋,胖乎乎的手無力地耷拉在腕下。她長長的頭髮是粉金色的,眼睛和孔雀的脖子一樣藍。
這個姿勢流浪漢保持了大概有五十秒,然後他拎起箱子走到門廊前,把箱子放在最後一級臺階上。“太太,”他用鼻音不慌不忙地說,“我願意花一大筆錢住在一個每天傍晚都能看到太陽像那樣落下的地方。”
“每晚都那樣。”老婦坐了回去。女兒也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彷彿他是一隻飛近來的鳥兒。流浪漢重心靠在一條腿上,掏著褲兜,立刻掏出一包口香糖,給了她一塊。她接過,剝開嚼起來,目光卻沒有從他身上挪開。他遞了一塊給老婦,但老婦齜了齜上嘴唇,她沒有牙齒。
謝弗特利特先生早就敏銳地把院子裡的一切都看在眼裡——房子角落的水泵,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三四隻正打算在樹底下歇息的雞——他的目光轉向棚屋,看到一輛車生鏽的方屁股。“你們兩位女士開車嗎?”他問。
“那輛車已經有十五年沒用了,”老婦說,“我丈夫死了以後就沒再動過。”
“世道變了,太太。”他說,“世界已經快爛了。”
“沒錯。”老婦說,“你打附近來?”
“我叫湯姆·T.謝弗特利特。”他咕噥著,看著輪胎。
“很高興認識你。”老婦說,“我叫露西奈爾·卡萊特,女兒也叫露西奈爾·卡萊特。你在這裡附近幹嗎,謝弗特利特先生?”
他估計那輛車應該是一九二八年或者一九二九年款的福特。“太太,”他轉身全神貫注地說,“我跟您說件事。亞特蘭大有位醫生用一把刀割出人的心臟——人的心臟,”他強調著,探出身體,“從人的胸口掏出來,拿在手裡,”他伸出手來,攤開手掌,像是正掂量著一顆心臟,“把它當成一天大的雞崽來研究,但是太太,”他意味深長地頓了很久,支稜著腦袋,褐色的眼睛閃閃發光,“他並不比你我懂得多。”
“沒錯。”老婦說。
“哎呀,就算他用刀把心臟的每個角落都割開來看,也不會懂得比你我多。你想賭什麼?”
“不賭。”老婦機智地說,“你打哪兒來,謝弗特利特先生?”
他沒有回答,從口袋裡掏出一袋菸草和一包煙紙,熟練地用一隻手卷了根菸,把煙叼在嘴裡。然後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在鞋子上擦著了一根。他握著這根火柴,像是在研究火焰的奧妙,直到手指快要燒著了。女兒發出很大的響聲,指著他的手,對他晃動著手指,但是就在火苗快要燒到他的瞬間,他彎下身子把手握成杯狀點燃了香菸,像是在鼻子底下放了把火。
他彈開燒盡的火柴,向夜晚吐出灰色的煙霧,臉上露出狡猾的表情。“太太,”他說,“如今人們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告訴您我的名字叫田納西·T.謝弗特利特,我從田納西塔沃特來,但是您以前從沒見過我:您怎麼知道我沒在撒謊?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不是什麼艾倫·斯巴克斯,從佐治亞的辛格勒佈雷來?或者您怎麼知道我不是從阿拉巴馬露西來的喬治·斯必德?您怎麼知道我不是從密西西比圖拉弗斯來的湯姆森·布萊特?”
“我對你一無所知。”老婦惱怒地嘀咕。
“太太,”他說,“人們不在乎自己怎麼說謊。所以我能告訴您的大概只是,我是個男人。但是聽著太太,”他頓了頓,語氣聽起來更不對勁了,“男人是什麼?”
老婦嚼起了一顆種子。“你那隻鐵皮箱子裡裝了什麼,謝弗特利特先生?”她問。
“工具。”他後退了一步,“我是個木匠。”
“哦。要是你到這兒來找活幹,我可以養活你,給你一個睡覺的地方,但是我沒錢給你。我把話說在前頭。”她說。
他靠在一根撐住門廊頂棚的柱子上,沒有立刻回答,臉上也不動聲色。“太太,”他慢慢說,“對有些人來說,某些東西比錢更重要。”老婦一言不發地晃著身子,女兒盯著男人脖子裡上下滾動的喉結。男人告訴老婦說幾乎人人都愛錢,但是他問人為什麼生而為人。他問她人是否為錢而活著,還是為了別的。他問她到底為了什麼而活,但是她沒有理會,只是坐在椅子裡搖著,心想這個獨臂男人能不能幫她的花房搭個新的屋頂。他問了很多問題,她都沒回答。他告訴她,他二十八歲,幹過各種營生。他曾經當過福音歌手,鐵路工頭,殯儀館助理,還和洛伊大叔與他的紅河牧童樂隊做過三個月的電臺節目。說他為了國家浴血戰場,去過所有的國家,所到之處看到人們做事情不擇手段。他說小時候可沒人這樣教他。
一輪黃色的滿月出現在無花果樹枝間,像是要和小雞一起在那裡棲息。他說人一定要去鄉下看看才能完整認識世界,他希望能生活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每天晚上都能看著太陽遵循上帝的旨意落下山頭。
“你結婚了還是單身?”老婦問。
他沉默許久。“太太,”他終於發問,“如今去哪兒找像您這樣天真的女人?我可不會隨便就和一個渣滓在一起。”
女兒彎著身子,腦袋幾乎垂落到膝蓋中間,頭髮遮住了臉,她從三角形的發隙間偷看他;突然一屁股摔在地上,哭了起來。謝弗特利特先生扶她起來,扶她坐回椅子上。
“她是您的女兒嗎?”他問。
“我的獨生女。”老婦說,“她是世界上最甜美的女孩。給我什麼都不換。她還很聰明,會擦地,做飯,洗衣,餵雞,除草。給我一盒子首飾我也不換她。”
“對。”他和氣地說,“別讓任何男人把她搶走了。”
“追求她的男人,”老婦說,“就得在這附近安家。”
謝弗特利特先生在黑暗中注視著遠處一截髮亮的汽車保險槓。“太太,”他猛地舉起殘肢,像是可以用它比畫出她的房子、院子和水泵,“不管是不是少條胳膊,這片農場裡沒有什麼是我修不好的。我是個男人。”他臉色陰沉不卑不亢地說,“即便我不完整。我有,”他說著勾起手指敲敲地板,強調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高尚的精神!”他的臉從黑暗中探入門縫裡透出的光線,注視著她,彷彿自己也被這番不可能的事實嚇到了。
老婦對他的話不以為然。“我說了,你可以住在這兒,掙口飯吃。”她說,“你不介意睡在車庫吧。”
“哎呀聽我說,太太,”他露出得意的微笑,“以前修道士們還睡棺材呢。”
“他們的條件可沒我們好。”老婦說。
第二天一早,他便開始修整花房的屋頂,女兒露西奈爾坐在石頭上看他幹活。他來了才不到一週,這個地方就有了顯著的變化。他修了前後臺階,搭了一個新的豬圈,補了籬笆,還教會了露西奈爾說“鳥”這個字,要知道她徹底聾了,此生從未說過一個字。這個臉蛋紅撲撲的大高個女孩整天跟著他跑來跑去,一邊拍著手,一邊叫著“鳥,鳥”。老婦在遠處看著,暗暗高興。她極其盼望有個女婿。
謝弗特利特睡在車子硬邦邦的窄小後座上,腳伸在窗戶外面。他把剃鬚刀和水罐放在被他當成床頭櫃的板條箱上,還在後窗裝了面鏡子,衣服則整潔地掛在安在車窗的衣鉤上。
晚上他坐在臺階上聊天,老婦和露西奈爾使勁搖著椅子坐在他兩旁。老婦身後的三座山被深藍色的天空襯得黑黝黝的,繁星閃爍,月光拂過小雞,穿梭于山間。謝弗特利特指出他想要改善這個農場完全是出於私人的偏愛。說他甚至想把汽車也修好。
他支起引擎蓋,研究了裡面的機械結構,說看得出來這輛汽車的製造年代,是實實在在造車的年代。他說換作現在,一個人放一顆螺絲,另外一個人放另一顆螺絲,再一個人,再放一顆螺絲,每個人一顆螺絲。所以車才賣得那麼貴:你是在付錢給所有的人。現在你只需要付錢給一個人,你能擁有一輛便宜的車,要是碰到一個願意在車上花心思的人,就能造出更好的車來。老婦認同了他的觀點。
謝弗特利特先生說這個世界的問題在於沒有人盡心,沒有人停下腳步多花點心思。他說要不是他盡心並且花了足夠多的心思,就不可能教會露西說一個字。
“再教她說點別的。”老婦說。
“你希望她再說點什麼?”謝弗特利特問。
老婦張開沒有牙齒的嘴開懷地笑起來,笑聲裡滿是暗示。“教她說‘甜心’。”她說。
謝弗特利特已經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第二天他開始在那輛車上敲敲打打,到了晚上他告訴她,要是她能買一條風扇皮帶,他就能把車修好。
老婦說她會給他錢。“你看見那個女孩了嗎?”她指著在地上坐開一尺遠的露西奈爾,她正看著他,眼睛在黑夜裡甚至顯得更藍了。“要是有哪個男人膽敢帶走她,我會說‘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能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但要是那個男人說,‘太太,我不想帶走她,我想和她待在這兒,’我會說,‘先生,我一點也不怪你。要是我能有一個固定的住處,並且得到世界上最甜美的女孩,我也不會放過的。你可不傻。’我會這麼說。”
“她多大?”謝弗特利特先生隨口一問。
“十五,十六歲。”老婦說。女孩快三十歲了,但是她看起來天真無知,所以很難猜。
“最好能再給汽車刷刷漆,”謝弗特利特先生說,“你也不希望它生鏽吧。”
“這個以後再說。”老婦說。
第二天他去了城裡,帶回了他需要的零件和一罐汽油。傍晚時,從棚屋裡傳來可怕的聲響,老婦從房間裡衝出來,以為露西奈爾正在哪兒發脾氣呢。露西奈爾坐在雞籠上,跺著腳嚷嚷,“鳥!鳥!”但是她的吵鬧聲被汽車的聲音淹沒了。汽車噼啪響著從棚屋裡衝出來,既兇猛又莊嚴。謝弗特利特先生筆直地坐在駕駛座上,神情嚴肅,謙遜,像是剛剛妙手回春。
那天晚上,老婦搖著椅子坐在門廊裡,開口便談起正事。“你想要個純潔的女人吧?”她懇切地問,“你不想要那些渣滓。”
“是啊,我不想。”謝弗特利特說。
“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老婦繼續說,“不會頂撞你,也不會說粗話。你得找個這樣的。就在這兒。”她指著正盤腿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腳的露西奈爾。
“沒錯,”他承認,“她不會給我添麻煩。”
“星期六。”老婦說,“我和你倆開車去城裡把婚事辦了。”
謝弗特利特在臺階上坐坐舒服。
“我現在不能結婚。”他說,“想做什麼事情都需要錢,我現在沒錢。”
“你要錢幹嗎?”老婦問。
“得花錢。”他說,“現在的人都為所欲為,但是在我看來,我可不能隨隨便便就娶了她,我想帶她出去轉轉。我是說帶她去住酒店,吃頓好的。就連溫莎公爵我也不會隨便就娶,”他堅定地說,“除非我能帶她去酒店,請她吃頓好的。
“從小大人就這樣教我,我也沒辦法。我的老母親教我要這樣。”
“露西奈爾連酒店是什麼都不知道,”老婦咕噥著,“聽著,謝弗特利特先生,”她說,挪到椅子前面,“你會得到一個固定的住處,一口深井,一個世上最天真的女孩。你不需要錢。聽我說:像你這樣一個貧窮、殘疾、無依無靠的流浪漢,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容身之所的。”
這些可怕的詞語停留在謝弗特利特先生的腦袋裡,如同一群盤桓在樹頂的禿鷹。他沒有立刻回答。他為自己捲了根菸,點燃,然後用平靜的口吻說:“太太,人分為兩部分,肉體和精神。”
老婦咬緊牙床。
“肉體和精神。”他又說了一遍,“太太,肉體就像是一幢房子:它哪兒也去不了;但是精神,太太,就像是一輛車:總是在動,總是……”
“聽著,謝弗特利特先生,”她說,“我的井永遠不枯竭,我的房子在冬天也是暖和的,這房子裡每樣東西都是我的。你可以去法院查查。那棚屋裡面是輛不錯的汽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誘餌,“星期六之前你把它漆了。我會付錢的。”
謝弗特利特先生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像條疲憊的蛇,突然被火焰驚醒。他立刻回過神來說:“我是說,一個人的精神對自己來說比其他任何東西都重要。我可以在週末帶我妻子出門,卻不考慮花多少錢。我聽從精神的指引。”
“我給你十五塊讓你們去玩一個星期。”老婦惱怒地說,“我盡力了。”
“這些錢還不夠付汽油和酒店,”他說,“沒法餵飽她。”
“十七塊五。”老婦說,“我只有這點錢,你再榨也榨不出來。你們可以拿去吃頓午飯。”
謝弗特利特先生被榨這個字眼深深地傷害了。他毫不懷疑她還在床褥裡藏了更多錢,但是他已經跟她說了,他對她的錢沒興趣。“我會照做的。”他站起身來,沒再繼續和她說下去。
星期六,他們三個人一起開車進城,新刷的油漆還沒幹透,謝弗特利特先生和露西奈爾在辦事處登記結婚,老婦做了證婚人。走出法院的時候,謝弗特利特先生在領口裡扭了扭脖子。他看起來悶悶不樂,像是剛剛被人按住羞辱了一頓。“我一點也不滿意,”他說,“一個女人坐在辦公室裡就把事情辦了,就填填表格,驗個血。他們瞭解我的血統嗎?除非他們把我的心臟切出來,”他說,“否則他們對我一無所知。我不滿意。”
“法律滿意了。”老婦尖銳地說。
“法律。”謝弗特利特啐了一口,“我就是不滿意法律。”
他把車漆成了暗綠色,窗戶底下還刷了一道黃色。他們三個人爬上前座,老婦說:“露西奈爾看起來真美啊。像個洋娃娃。”露西奈爾穿著一條她媽媽翻箱倒櫃找出來的白裙子,頭戴巴拿馬草帽,帽簷兒上裝飾著一串木質紅櫻桃。她平靜的臉上不時浮現出一絲淘氣,如同沙漠裡的綠洲。“你中大獎啦!”老婦說。
謝弗特利特先生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們開車回家把老婦放下,帶上午飯。他們打算出發時,老婦站在旁邊盯著車窗,手指緊緊抓住玻璃。淚水滲出她的眼眶,沿著臉上骯髒的皺紋往下淌。“我以前從沒和她分開超過兩天。”她說。
謝弗特利特先生髮動了引擎。
“我只讓你娶了她,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人。再見,甜心。”老婦攥緊白裙子的袖口。露西奈爾直愣愣地看著她,像是根本沒看見她似的。謝弗特利特先生開動了車,她才不得不鬆手。
下午早些時候,天氣晴朗開闊,天空泛著淺藍。儘管車子每小時只能開三十英里,謝弗特利特先生卻滿腦子都想象著驚險的起伏、轉彎,完全忘記了早晨的苦惱。他一直想要一輛車,但總是買不起。他開得飛快,因為想要在夜幕降臨前到達莫比爾。
他不時停下思緒看看坐在身邊的露西奈爾。一開出院子她就把午飯吃完了,現在正把櫻桃一顆顆地從帽子上摘下來扔出車窗。儘管有了車,他還是沮喪起來。他開了大概一百英里以後覺得她肯定又餓了,於是到達下一個小鎮時,在一家刷了鋁漆的食品店前面停了下來,那個店叫熱點,他帶她進去,給她點了盤火腿燕麥。她坐車疲倦,一坐上凳子就把頭枕在櫃檯上閉上了眼睛。熱點裡除了謝弗特利特先生和櫃檯後面的男孩就沒有其他人了,那個男孩臉色蒼白,肩膀上搭著條油膩的抹布。他還沒端上菜來,露西奈爾就已經輕柔地打起了鼾。
“等她醒來以後再給她吃。”謝弗特利特先生說,“我現在付錢。”
男孩彎下身子,看著露西奈爾長長的粉金色頭髮和半閉著的睡眼。然後他抬頭看著謝弗特利特先生。“她像上帝的天使一樣。”他嘟囔著。
“她搭了我的車。”謝弗特利特先生解釋,“我趕時間,我得去圖斯卡洛莎。”
男孩又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摸著露西奈爾的一綹金髮,謝弗特利特先生走了。
他一個人開車更加難過。下午晚些時候,天氣變得悶熱潮溼,鄉野一望無際。一場暴風雨正在天空深處緩緩醞釀,彷彿打算在雷聲炸響前,把地面的每一滴空氣都抽乾。謝弗特利特先生有時不願孤身一人。他也覺得有車的人應該對他人盡義務,他一直留意有沒有搭車的,偶爾看到一塊標牌,上面寫著:“小心駕駛。救人就是救自己。”
小道兩邊都是旱地,空地上不時出現一間陋屋,或者一個加油站。太陽直接照在汽車前面。從擋風玻璃看出去,那是一隻紅彤彤的圓球,底部和頂部被稍稍壓扁。他看見一個穿著工裝褲、戴著灰帽子的男孩站在路邊,於是放慢車速停在了他跟前。男孩就這麼站著,沒有豎起大拇指攔車,但手裡提著一隻小小的紙板箱,而且他戴帽子的樣子說明他要永遠離開某個地方了。“孩子,”謝弗特利特先生說,“我看你是想搭車。”
男孩沒說他想不想,但是開啟車門鑽了進來,謝弗特利特先生再次開車上路。男孩把箱子擺在腿上,抱起胳膊擱在箱子上面。他轉過頭去,看著窗外。謝弗特利特先生感覺很不自在。“孩子,”他過了一會兒說,“我的老母親是世上最好的,所以我估計你的母親只能排第二。”
男孩陰鬱地掃了他一眼,又扭頭看向窗外。
“做男孩的母親,”謝弗特利特先生繼續說,“沒什麼好處。她跪著教男孩第一次禱告,給男孩其他人無法給與的愛,教他明辨是非,確保他不做錯事。孩子,”他說,“我離開老母親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一天。”
男孩調整了一下坐姿,卻還是沒看謝弗特利特先生一眼。他鬆開胳膊,一隻手放在了車門把手上。
“我母親是上帝的天使,”謝弗特利特先生用不自然的口吻說,“上帝把她從天堂帶出來,送到我身邊,而我卻離開了她。”他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層淚水。汽車幾乎沒有動。
男孩突然在座位上暴跳如雷。“你去死吧!”他嚷嚷,“我媽是個爛貨,你媽是個臭婊子!”說著他開啟車門,抱著箱子跳進溝裡。
謝弗特利特嚇壞了,他讓車門開著,慢慢開了足足一百英尺。一片蘿蔔形狀的雲遮住了太陽,正是男孩帽子的顏色,還有一片看起來更可怕,匍匐在汽車後面。謝弗特利特先生覺得這個腐朽的世界正要吞噬他。他舉起胳膊,又讓它垂落在胸口。“哦上帝啊!”他祈禱,“噴發吧,洗淨地上的淤泥!”
蘿蔔狀的烏雲慢慢下落。過了一會兒,響起隆隆的雷聲,大顆大顆的雨點像鐵皮罐頭一樣砸在謝弗特利特先生的車屁股上。他猛踩油門,殘肢伸出窗戶,追趕著疾風驟雨向莫比爾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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