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特·莫里索(1841—1895)是法國印象派核心創始成員,也是19世紀最偉大的女畫家之一。在印象派之前,歐洲繪畫被題材嚴肅、構圖嚴謹、法度嚴整的學院派主導,追求精準再現而非個性表達;在莫里索之前,女畫家少之又少,且所繪題材除了肖像就多是瓶中花、盤中果等靜物。1874年印象派首展,莫里索作為唯一一名女性藝術家與莫奈、畢沙羅、雷諾阿、德加等一道亮相,將外光寫生、光色革命、題材轉向等創作理念帶入藝術界。她一生的時光多在巴黎度過,以描繪現代女性家庭場景而聞名。在女性畫家和個性鮮明的畫風皆為世俗所不容的年代,莫里索卻成為畫壇一道亮麗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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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貝爾特·莫里索
莫里索1841年生於法國中部一個顯赫家庭,父親是高階官員,母親來自洛可可藝術世家。莫里索和姐姐艾德瑪自幼得到吉夏爾等學院派畫家指導,萌生了對美術的興趣。姐妹倆出色的天賦很快令家庭教師驚歎並自認教無可教。1852年莫里索隨家人遷居巴黎,自此常到盧浮宮臨摹大師作品,系統掌握了古典肖像畫、風俗畫的技法。
在當時的法國社會中,女性一律不得進入高等美術學院接受教育,也不被允許僱傭模特或外出寫生。繪畫對莫里索姐妹而言,只是淑女教育的一項課程和娛樂消遣的一種雅好。艾德瑪在學畫過程中原本受到更多稱讚,但成年後嫁與軍官並搬離巴黎,也就不再作畫,而莫里索對美術始終保持著熱愛。
1861年她師從巴比松畫派的卡米耶·柯羅,這成為她從藝的轉折點。柯羅所授的對景寫生,對莫里索而言是一種新鮮的創作體驗,更是一種走近自然、師法自然的藝術理念。幾年間她陸續畫出了《諾曼底的茅草屋》《瓦茲河岸》《奧弗古路》等出色的風景畫,這些作品自1864年起多次入選法蘭西美術院主辦的全國畫展。這一官方美術展自17世紀起就是全國青年畫家競相追逐的成名之路,莫里索受官方沙龍認可的程度,使當時作品屢次遭拒的其他印象派先驅望塵莫及。
比在藝壇嶄露頭角更可貴的是,莫里索在創作這些風景畫的過程中,悟到了如何捕捉自然界中隨光線變化而瞬間出現的鮮活色彩——日光斑駁、樹影婆娑、波光粼粼……她又將這些寫生所見的美妙光色運用到對家庭場景的描繪中,畫技日益精進。

馬奈《持紫羅蘭花束的貝爾特·莫里索》
關於莫里索為何出離主流而加入小眾的印象派,評論界津津樂道的是她與印象主義奠基人之一愛德華·馬奈之間亦師亦友、亦親情亦知己的關係。二人1868年結識於盧浮宮的臨摹活動,莫里索仰慕年長她9歲且已成名的馬奈,也很快成為對方鍾情的模特。馬奈在十餘幅作品中描繪了莫里索的形象,其中以《持紫羅蘭花束的貝爾特·莫里索》最為著名。二人經常切磋畫藝,在馬奈的影響下,莫里索的《閱讀》《畫家的母親和姐姐》《在陽臺上》等作品採用了大色塊構圖、強明暗對比的創作風格。她也給予馬奈許多繪畫技法方面的建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走出戶外畫風景。
經馬奈引薦,莫里索結識了畢沙羅、德加、莫奈、雷諾阿等一眾後世聞名的畫家,他們在光色畫法革新方面志同道合,雖各有其代表性的藝術語言,但一致摒棄學院派多層罩染的寫實畫法,一致放棄從宗教神話到歷史故事等傳統題材,決定自組沙龍共同挑戰學院派權威。

莫里索《畫家的母親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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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派在畫史上又稱外光派,其最突出的特徵是強調色彩、光線變化以及隨性描繪現代生活。此前,室內繪畫、固定光源、透視法和解剖法等一直是學院派美術的黃金標準,日光、天光的引入被認為會擾亂畫面秩序、妨礙準確造型。而印象派的先鋒之處,恰在於用鬆散的筆觸畫沒有明顯輪廓線和明暗交界線的事物,從外光寫生出發嘗試將瞬息變化的光色氛圍反映在畫面上,從而奠定了斑斕瑰麗的寫意風格。恰如豐子愷先生總結的:“數千年來,繪畫的描寫都是注重what的,至於how的方面,實在大家不曾注意到。印象派畫家猛然地覺悟到這一點,張開純粹明淨的眼來,吸收自然界的剎那的印象,把這印象直接描出在畫布上。”

莫里索《搖籃》
1874年4月15日,印象派首展以“落選者沙龍”之名在巴黎開幕,被後世視為現代藝術的發端。莫里索攜《搖籃》參展,在這幅描繪姐姐及其剛出世女兒的畫作中,母親透過輕薄紗帳注視著嬰兒,畫面被一種母愛的光暈籠罩,令觀者感受到那疲憊又憐愛的眼神,彷彿也被帶入畫中溫馨靜謐的氛圍裡。
對這次在當時看來“離經叛道”的印象派首秀,學院派在繪畫技法方面進行質疑,在創作風格上冷嘲熱諷。如莫奈的《日出・印象》被諷刺“不過是未完成的牆紙草稿”,雷諾阿的《舞者》《劇院包廂》被責備輕浮,德加的《舞蹈課》被指責市井,而整場畫展被揶揄是“六個瘋子和一個女人的畫展”。這一評論看似對莫里索在《搖籃》中溫和的繪畫語言有所認可,實則暗含給她貼上女性身份標籤而未列入藝術家之意。

莫里索《懷特島上的歐仁·馬奈》
印象派首展後,莫里索與馬奈的兄弟歐仁結婚,並前往諾曼底等地旅行。在對原野、麥田和港口的寫生中,她雖仍以巴比松畫派的透視及點線面關係為框架,但已表現出著力刻畫明快光影的印象主義美學特徵。尤其是一幅《懷特島上的歐仁·馬奈》,窗內外景別的構圖、透光紗簾氛圍感的描繪以及對人物服色與背景“高階灰”的處理等,無不彰顯印象派繪畫的先鋒意識——概言之,寫實繪畫中,光只是服務於畫“形”的道具,而印象派畫家將表現光與色視為繪畫的核心任務。莫里索曾在致丈夫的書信中談及其創作理念,“畫家需要有個性的、嶄新的感覺。那麼從哪裡能學到呢?所有畫都是在大自然中進行的寫生”。
莫里索婚後經常在家中舉辦藝術沙龍,莫奈、雷諾阿、德加和詩人馬拉美等都是座上賓,印象派形成了以莫里索和馬奈為中心的交流和策展圈。在女性參與社交常受指摘的年代,這位黑眼睛的女畫家以其細膩的審美視角和獨到的藝術見解,為印象派帶來一道彩虹。
印象派連續八屆畫展中,莫里索僅因為懷孕產女而錯過了一次。她一遍又一遍地向世人展現創作才情,終於被藝評界注意到——1877年第三屆印象派畫展時評論家保羅·曼茨指出:“在整個充滿革命性的團體中,只有一位真正的印象派畫家,那就是莫里索小姐。”這句話道出了莫里索在定義印象派風格方面作出的貢獻。她的確是印象派當之無愧的中堅力量,儘管從23歲起就連續數年有畫作入選官方沙龍展並深得學院派認可,但是自1874年參加“落選者沙龍”之後,莫里索就堅守在印象派陣營,再也不將畫送給官方沙龍,即使在雷諾阿、塞尚等人陸續退出印象派畫展後,她依然堅持每年參加,還曾為1882年舉辦的第七屆畫展提供贊助。

莫里索《自畫像》
1885年,莫里索畫下一幅自畫像,畫中的她頭髮斑白卻精神煥發,英姿勃勃地手持調色盤,穿透畫面直視觀眾的眼睛裡流露著自信,與作品迅捷飛揚的筆觸、通透明亮的色彩相得益彰。作此自畫像的21年前,少女時代的她以風景畫入選官方沙龍展而一鳴驚人。作此自畫像的11年前,她以突破自我畫風的作品參加印象派首展而留名青史。作此自畫像的10年後,莫里索去世。又過了漫長的近百年時間並且經過了多輪畫展和藝術品拍賣的驗證,“次要的印象派畫家”之標籤才終於從她身上移除。
2013年,油畫《午餐後》以1090萬美元的價格在倫敦售出,創下莫里索作品最高拍賣紀錄。儘管已躋身全球女性藝術家拍品價值的第一梯隊,但此價格只是莫奈、雷諾阿等其他印象派畫家作品估值的約十分之一。事實上,這位才華橫溢的女畫家在世時,僅售出過約30幅畫作。

莫里索《午餐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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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印象派是莫里索藝術生涯進入綻放期的里程碑,自此,她筆下的輪廓越來越模糊,但傳達出的意境卻越來越靈動。正因不像同行們那般關注市場反饋,莫里索畫作中沒有對觀者或買家的取悅,也不會為了追求所謂實驗性、革命性而標新立異,她只是直抒胸臆地描繪生活,在設色、用筆、構圖三方面表現出鮮明的特點。
瑰麗色彩,是莫里索風景寫生的基調。婚後不便常常外出寫生,莫里索就致力於描繪花園、公園、田園中的人物。她在戶外先用水彩或色粉畫出草圖,回到家中再以油畫精細描摹。如1889年創作的《摘橘子》,對比草圖色稿和油畫成品可見各有其韻致,草圖中的光色呈現之精美甚至不遜於成品。又如1891年創作相似題材的《櫻桃樹》時,莫里索先畫出了三幅色稿,反覆推敲不同光線下色溫、色相的微妙變化。


莫里索《摘橘子》草圖與油畫作品
精巧的設色、自由的筆觸、夢幻的氛圍,皆以莫里索從自然中採擷靈感、剪輯光影的理念為基礎,她也將這些理念和技法無私地與印象派畫家們分享。在其影響下,馬奈畫作中的用色越來越明亮,雷諾阿作品中也能看到受莫里索啟發的痕跡——以光色對比表現空氣流動,印象派畫家們畫陰影時普遍不再使用高純度的黑灰色,而代之以作為橙紅日光色補色的冷調藍色,使暗部更“透氣”。
善用白色調並營造呼吸感,是莫里索的又一大長項,從《懷特島上的歐仁·馬奈》到《午餐後》,在窗臺或陽臺等半敞開的空間中,只要有天光傾瀉進來,她總是能將畫中人物完美融於周遭環境,就像繪畫也是她的“精神視窗”一樣。
瀟灑筆觸,是莫里索即景描繪的風格。學界將印象派分為兩大陣營:莫奈代表的色彩派和雷諾阿代表的線條派。莫里索並不分屬哪一陣營,卻在色彩與線條上皆有其代表性。她後期許多作品是以揉掃筆法做邊角留白處理,因而有“未完成女王”之稱,現代藝術史學者認為她對動態筆觸的探索“預示了抽象表現主義”。這種基於主次分明的“未完成”,側面反映出莫里索畫技之純熟以及對光影把握之準確。

莫里索《朱莉·馬奈和保姆》
印象派作品畫面普遍趨於平面化,莫里索總能以外露的筆鋒令人物躍然紙上。如1880年作品《朱莉·馬奈和保姆》《梳妝的女人》等,都是以寥寥數筆高光表現出輕薄衣物立體通透的質感,這種鬆弛而大膽的筆觸,在德加的芭蕾舞演員系列中亦多有使用。評論界稱她和德加都喜歡用油彩“一筆畫出嘴巴、眼睛和鼻子”。如此動態捕捉與快筆寫意的能力,與莫里索曾在戶外寫生中一次次接受天光雲影的訓練是分不開的。
學界還有一種劃分法,是將莫奈之後印象派的走向分為以畢沙羅、西斯萊等為代表的風景寫生畫家和以德加、雷諾阿等為代表的現代生活畫家。莫里索看似屬於後者,但她描繪的是田園生活而非酒吧、舞廳、咖啡館等場景中的社交生活;並且,她在畫家庭場景題材時加入了許多風景畫技法,這些作品的獨特美感正是因為她讓光線照進現實、讓風景融入生活。

莫里索1875年風景寫生
詩意氛圍,是莫里索家庭生活的寫照。儘管生活優越,但莫里索沒有畫室,所畫模特也多是身邊人,從婚前的母親、姐姐等家庭成員,到婚後的親友、閨蜜以及女傭、保姆、路人等。這些女性形象或閱讀、散步、梳妝,或育兒、採摘、嬉戲……庸常的生活場景在女畫家筆下昇華為光影斑駁的藝術。
莫里索畫得最多的模特,前期是她的姐姐,中後期則當屬其女朱莉,她描繪這兩位至親之人的形象時,都在一定程度上投射了自身的氣質。從1872年的《搖籃》到1894年的《朱莉的白日夢》,後人評價畫中人物眉宇間淡淡的哀愁與莫里索本人神似。論其共通之處,或許在於這些形象都不是被凝視的客體,而是陷入沉思狀態的主體。
儘管曾有許多苛責她創作視野的意見,如“侷限於家庭場景”“畫來畫去就身邊那幾個人”等,但在當時的美術界,莫里索將傳統女性的生活空間轉化為藝術表達,這本身便是一種突破。
莫里索在印象主義畫作中不會刻意營造空間縱深感,她喜歡讓模特置身於綠意盎然的環境,花草、樹木、小河等點綴元素信手拈來,畫中女性身上的花朵裝飾也常常與背景中的鮮花形成巧妙的呼應。當然,她畫中使用最多的裝點,是來自女性溫柔平視下的自然光影,她的作畫過程就是在定格生活中稍縱即逝的芳華。對比1882年與1875年的風景寫生,可以看出莫里索印象主義的繪畫語言日臻成熟,模糊輪廓輔以韻律用筆,人物、物體與環境光融合得恰到好處。總之,引入外光並據此構圖設色,是她成熟期作品的原則。

莫里索1875年的風景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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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54歲的莫里索在照料流感的女兒時罹患肺炎,溘然長逝。她的墓碑上除姓名外僅寫有“歐仁·馬奈的遺孀”,死亡證明上更是被描述為“無職業”。去世次年,法國杜蘭·魯埃畫廊為莫里索舉辦了回顧展,詩人馬拉美在目錄序言中說:“許多同時代的藝術大師都視她為並肩戰鬥的畫友。她完美的畫作無論與誰比肩都難掩其非凡價值。”
儘管莫里索傳世的作品以生活場景為主,但走入自然、對景寫生,是其藝術語言重構與精神境界昇華的源泉。從學院派過渡到印象派,她筆下的家庭生活不再是逼仄呆板的“盆景”,而是投射女性視角的藝術品。莫里索在畫壇的追光之旅激勵了一大批女藝術家的成長,她去世兩年後,法國國家藝術學院終於開始招收女生,無數女性得以踏入藝術界並展開職業規劃,她們不再只是男性畫家的“繆斯”,而是成為大膽追求自我風格的表達者、創作者。

莫里索1882年寫生
莫里索讓我們一窺200年前藝術生態中的女性,她不僅是馬奈的弟媳、模特、畫友,也是印象派元老、當之無愧的獨立藝術家。儘管受家庭羈絆,莫里索始終未能像莫奈、雷諾阿等那樣投入風景中,也沒有機會像梵高等後印象派畫家那樣透過遊歷和經歷而拓展藝術視野,但她卻在有限的創作範圍內將印象派風格推向了成熟,同時給予雷諾阿、莫奈、德加等同儕以藝術靈感和啟迪。
這位傑出女畫家在1892年首辦個展時寫道:“我們透過一種比男人更微妙的感覺、意圖和遠見來創作,如果足夠幸運,我們不會被感情、迂腐以及過於精緻所阻礙,將能做好很多事情。”身為女性藝術家,莫里索從未因寫生或參展機會不足、所能畫的題材有限而氣餒,也不甘於在一眾男性印象派畫家中湮沒自身才華——她畫作上簽名使用的一直是婚前姓名而未冠夫姓,其母也曾在書信中透露女兒為了趕超馬奈而徹夜作畫,她透過一次次“師造化”的寫生之旅磨礪出獨樹一幟的光色畫法,終成藝術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逝世130週年之際,這位傑出女畫家仍以自己的姓氏被世人銘記,激勵著各國女性創作者在藝術世界中追光前行。

莫里索1882年風景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