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露出內褲痕跡,有些人破防了

作者 – 小在
監製 – 她姐
夏天,是一個尷尬無處躲藏的季節。
前幾天,脫口秀演員菜菜在節目裡說:“我就是稍微露出一點內衣肩帶,都會非常尷尬。”
這不是段子,而是許多人親歷的日常——
胸前的凸點、肩上的內衣帶、T恤下隱隱透出的內衣顏色、褲子後面若隱若現的內褲痕跡、安全褲的邊緣……這些客觀存在的“痕跡”,在高溫和薄衣的配合下被放大,統統變成了讓女生們尷尬不已的“破綻”。
不穿,要承受外界的審視與壓力;穿了,又要假裝沒穿。內衣褲彷彿是新時代的皇帝新衣,人人都知情,但卻不可見、不能提,一旦現出原形,就會讓當事人羞愧得無地自容。
一道再正常不過的衣物痕跡,為什麼會讓我們感到羞恥?為什麼這種羞恥,似乎永無止境?
薛定諤的內衣褲
“姐妹,你的內褲痕跡非常明顯,下次換條無痕的吧。”
博主@雪山 正在健身房練臀,組間休息時,一個女生悄悄來到她身旁,輕聲提醒她,內褲的痕跡透出來了。
此話一齣,本來不覺得尷尬的雪山,反而開始尷尬起來。面對陌生人的善意關心,雪山雖沒有穿無痕內褲的打算,卻還是下意識地回應了一句“謝謝你,我知道,我今天忘記換了”。
圖源:@雪山
可雪山環視一圈,周圍的男性們,要麼身著兩點全露的運動背心,要麼裹著緊身上衣,還有很多人運動到大汗淋漓時,會把四角運動褲的褲腿向上拖拽,硬生生拽成三角褲。
這份超絕鬆弛感,是雪山不曾擁有和難以想象的。
剛剛運動的兩個小時裡,她的四面八方不斷湧來打量的目光,直到那個女生出聲提醒,打破了寧靜。
雪山的經歷,只是冰山一角。
女人的內褲,早已被賦予了超出功能本身的羞恥含義。
在伍迪·艾倫指導的電影《安妮·霍爾》中,有這樣的一幕:人們對著透出內褲痕跡的女性評頭論足、想入非非,強調能夠看到她“可見的內褲邊痕”(Visible Panty Line,VPL)。

電影《安妮·霍爾》

不僅僅是內褲,平日裡,女生們穿件衣服、出個門,就像走在一個隨時會被“走光”或“顯形”絆倒的雷區。讓許多女生感到“天塌了”的“大型社死瞬間”,比比皆是——
凸起的內衣背扣,它強勢且搶眼地昭示著內衣的存在。
不定時、不分場合地滑落、閃現的內衣肩帶,時不時成為“你露出來了”的提醒物件。
再往下,是顏色的風險。不夠貼膚的膚色,太過扎眼的白色,存在感極強的黑色……任何一種,都可能透出衣物,引人注目。
還有前面提到的內褲。遮擋隱私、保護私處的內褲,本應代表著某種“得體”,卻成了“不雅觀”的代名詞。
所以,女人和內衣褲,呈現出一種非常詭異的、薛定諤式的關係——不穿,要遭人非議,因為“不檢點”;穿了,又要假裝沒穿,否則就是“不得體”。
內衣褲,成了新時代的“皇帝的新衣”。
沒有盡頭的羞恥
作為非生命體,貼身衣物本身並不具備“羞恥”的屬性。人類社會將目光投注在它之上,並將羞恥一路延伸至它所包裹的身體。
穿著,是環境在人身上的直接反映。與其說內衣褲令人羞恥,不如說,是那個穿著它們的人,被當作了羞恥的集合體——
她有著穿吊帶時會露出的副乳和腋毛。
她有著但凡是個人就必定會有的,位於兩腿之間的三角區。
她在穿泳衣和瑜伽褲時,襠部會出現一道“w”形的褶皺。這是人體的自然形態,而人們先是根據它的形狀,將它稱為“駱駝趾”“鮑魚線”,後又因為它所帶來的恥感,而將其命名為“尷尬線”。
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訓,最擅長的就是製造羞恥。而“痕跡”,正是羞恥最方便的出口之一。
在公共視野裡,那些因為“留痕”而被懲罰的例子,不勝列舉——
一位博主穿著緊身褲跳鋼管舞的影片,被人特意截出襠部的“w”形,然後放大、分享、嘲弄,數萬人圍觀了這場賽博審判。
前央視主持人張蕾,在主持一場戶外活動時,因為西褲比較緊身、勒出了三角區的形狀,被群嘲“不雅”。
古力娜扎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兩年前,在一次去環球影城遊玩的私人行程中,她穿了一條前衛的牛仔褲,褲腰部位設計了內褲邊的樣式,最後因為“有傷風化”,被罵上熱搜。

古力娜扎對著裝爭議的回應

在力圖使內衣褲隱形、使痕跡消失的浪潮中,幸運的人,像博主雪山一樣被善意提醒,而不夠幸運的人,甚至會被影響工作。
兩年前的夏天,一位女導遊在車上進行講解的影片,被傳到網上,引發熱議。影片中,導遊穿了一條平平無奇的藍色闊腿褲,卻因襠部輪廓略為明顯,被質疑為“色情營銷”,受到旅遊公司的批評教育。
不論是提醒、注視,還是批評、辱罵,本質上都是對痕跡的否認——
否認它存在的合理性,否認它作為衣物天然褶皺、身體天然形狀的正當性,否認女性作為“有形之人”的權利。
這些對痕跡的否認,即便有些是出於善意的,也還是和罵聲一起,共同構建了“遮掩才是對的”的審美觀。
這是一種令人疲憊不堪的審美觀,它迫使人們相信,唯有平整、無痕的身體,才是“體面”的;而任何凸顯和印痕,都是見不得光和不得體的,令人尷尬,並避之不及。

更荒謬的是,女人的內衣褲,即使不穿在身上,也依然被認為“不宜示人”。
在不少家庭中,女性內褲不能掛在頭頂或者陽臺中間——光明正大地晾曬內衣是“粗鄙”“低俗”的,而且會“影響全家的運勢”。
內衣褲不該露出痕跡、不該公開地晾曬……這些禁令的本質,從不是為了維護美感和隱私,而是為了維持一個規則:女人的身體,必須收斂起來,不能顯形。

面對這些無處不在的羞恥,人們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努力“挽尊”。
對羞恥的回應
越來越多的女性將內衣褲、三角區和“尷尬線”,連同它們所代表的羞恥一起,藏了起來。
凸起的揹帶扣太顯眼,於是鼓吹無痕內衣。
為了防止肩帶滑落,有些人選擇往上安裝一條“防滑肩帶”,或者乾脆去買抹胸和無肩帶內衣。
為了避免顏色透出,遮蓋力極強、穿瞭如同沒穿的“粉底液內衣”,應運而生——
粉底液內衣的廣告套路,通常是一個女生被質疑“沒穿內衣”,然後她得意一笑,掀起衣服,展示和自己融為一體的內衣。

粉底液內衣廣告

當然,如果實在不想穿內衣,也還有乳貼、創口貼和醫用敷料在排隊等候,時刻準備著為遮擋人人都有的那兩個點而獻身。
人們總能發明出一種新的產品、找到一種剛剛好的辦法,來化解顯而易見的羞恥感。
然而,和沒有盡頭的羞恥一樣,對羞恥的抵抗,也同樣沒有盡頭。
一開始,只是追求“無痕”,到後來,一件貼身衣物,甚至肩負起“消滅痕跡”的責任——
為了讓三角區這一正常的人體形態“消失”,打底褲的前方多了一道擋布。
為了使襠部的“尷尬線”不復存在,“防尷尬內褲”中被縫進了厚如衛生巾的棉墊。
為了保護隱私,我們穿上內褲;為了讓內褲變得不可見,我們繼續套上安全褲。
於是,我們見到了這樣的場景——
在夏天,女生們為了涼快而穿裙子,為了不走光而穿安全褲,為了不被風勾勒出三角區的形狀,穿前方多了一道擋布的安全褲……層層加碼,愣是穿出了一種俄羅斯套娃的感覺。
事情還沒完。隨著“防走光”行動的進一步升級,“走光”的定義也不斷發生變化,最初,是不能露出隱私部位和內褲,現在,露出安全褲的邊緣也算走光。
每當有一種新的遮蔽形式出現,羞恥的程度就會往更深一層蔓延,於是“遮蔽物”本身也成為了一種羞恥——為了避免露出安全褲,甚至出現了防止安全褲走光的安全褲。
以上種種無所不用其極的努力,僅僅是為了“不讓人看出我穿了內衣褲、不讓人看見我身體與生俱來的形狀”。
它們看似在幫女性解決問題,實際上是持續製造新的焦慮——每一種被強調的羞恥,背後都藏著一套等待你為之買單的商品和採取的行動。

脫口秀演員@千千是碳水大王

一層層遮掩之下,一個被預設的理想女性形象浮現出來——永恆地處於被觀賞的位置,扁平、無痕而完美。
但我們真的更安心了嗎?
遮擋凸點的乳貼,常常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掉出來。
力圖消滅“尷尬線”的“防尷尬內褲”,由於內襯海綿太厚,又在襠部形成了新的凸起。
主打隱形功效的無痕內褲,不僅坐擁“醜、貴、夾屁股縫、越穿越松、不是真的無痕”這五宗罪,還因為太薄和沒有縫線固定,使一些身著它的人面臨內褲裂開、“顏面盡失”的窘境。
為了消滅尷尬而採取的措施,有時反而事與願違地製造出更多的尷尬。
這真的是人們想要的嗎?

允許自己“有痕”地存在
如果說,內衣褲的痕跡是不得體的,那我們又該如何解釋,為什麼有些人卻能將它們堂而皇之地穿在外面,甚至成為潮流?
超人的內褲,不僅外穿,還成了經典的英雄符號。
賈斯汀·比伯偏愛的露出大半截內褲的穿搭,引領了一種名為“Saggy Pants”的潮流,引得青少年們爭先模仿。

賈斯汀·比伯的露內褲造型

我們費盡心思地消除內衣痕跡。與此同時,時尚界又颳起了故意露出肩帶和內褲邊、內衣外穿的風潮。

這實在令人很不解。
回溯歷史,漢朝以前,不論男女,都是不穿內褲、“真空”上陣的。那時,內褲還沒有被髮明出來,關於內褲的羞恥,自然也無從存在。
往近了看,三十年前,王菲的一身透視裝造型,前衛而靈動,至今仍被視為毫不過時的時尚造型。

王菲透視裝造型

為什麼在某些情境下,露出內衣褲可以被視為性感、有型、有個性,一旦落在日常女性身上,就成了“不檢點”“不得體”的證據?
同樣是“露痕”,為什麼女性要為一道內褲的褶皺感到羞慚?

問題從不在於內衣褲的痕跡,而在於人們對身體的凝視、對痕跡的解讀。痕跡不是羞恥的根源,它只是一個人確鑿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證據,是人與人生、皮膚與布料長久相處、摩擦出的結果。
對痕跡的羞恥感,是一種被培養出的感受。
因為襠部的正常生理痕跡而被網暴的博主,問了自己的兩位女性朋友,會不會因為露出尷尬線而感到羞恥。而朋友們的回答出人意料:“什麼是尷尬線?”
在這個詞被髮明出來以前,我們甚至不知道有這件事存在,並且自己需要為此感到尷尬。
面對這些人為製造出的尷尬和羞恥,難道我們只能遮掩和迴避嗎?
不一定。
韓劇《安娜》中,大小姐被人提醒“都能看到你的內衣了”,她低頭看了一眼露出的肩帶,隨後大方地笑了起來,“幸好能看到,這件很貴的。”

韓劇《安娜》

這是一次精妙的回擊,化解了被強行賦予的羞恥。她不覺得丟人,反而覺得理應被看到——是啊,露出內衣痕跡,只能說明這個人穿了內衣,其他什麼也代表不了。
因為談論內褲痕跡而登上熱搜第一名的雪山,擔心家人會困擾,有些忐忑地和媽媽說起這件事,而媽媽的反應是,“媽呀,這麼厲害,那我是上哪都能瞅到你了唄。
談論內褲的痕跡和自身的處境,這不僅不丟人,而且是“厲害的”、正當的、理所當然的。
我們是活生生的人,臉上有皺紋、腿間有三角區、襠部有褶皺,我們穿的內衣褲有背扣、有邊線、有顏色,那是我們生活的樣子,是我們存在的印記。
當然,個體追求衣著上的“無痕”並沒有錯,只是,我們還應當為自己提供另一種選擇——
允許自己“有痕”地存在,作為一個真實的人,而非完美的景觀;跟隨自己的意願行動,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更重要的是,想不穿什麼,就不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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