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966 篇文章


從早晨得知傅老師去世的噩耗開始,一整天都處於腦袋不會轉動的渾噩狀態。手機上的資訊不停響起,真是不敢相信傅老師就這樣離開了我們。上週一晚上,我才送他去機場,沿著多摩川馳行聊天,東京的夜色多美好。才一週時間,竟陰陽永隔,再也不能相見!
下午在辦公室回看他6月7日為新書做的演講影片,沒想到這是他為我們做的“最後一次演講”,眼淚止不住留下來。波士頓書評的羅小虎及其他幾位朋友催促我寫點文字,到了晚上,才斷斷續續寫完。
從2023年2月份開始,他在東京間斷生活的這兩年半時間,我們的交往太密集了。我們一起去神保町淘書、吃馬子祿拉麵,一起去拜謁胡蘭成墓,一起去大阪訪友,一起去臺灣旅遊買舊書、一起參加各種活動,聊天……他也憑著自身的能量和驚人的創造力,生成了屬於自己的“東京時間”。單就我所知道的而言,他在東京出版了3本書,做了超過15場演講,寫了幾十萬字……
——而這一段時光,恐怕是眾多國內師友未必知曉的。只從這些挑揀出一些片段,掛一漏萬,草成此文,痛悼傅師。
傅國湧老師的“東京時間”
文/張適之
傅老師2023年初到東京,他說除了邀請他訪學的大學教授土屋先生,只認識“一個半人”:一個是比他早來一年多的我;另外一個是一位剛到東京留學的學生家長,人生地不熟,日語也不會。從此,我們開始了密集交往。其實,早在 2006 年,我出版湖北作家胡發雲的《如焉@sars.come》時,傅老師就在報紙上發表評論文章“《如焉》洗刷了當代文學的恥辱”,為此書大聲“鼓與呼”。他來東京之前,甚至翻出了當年我們為這本書做的海報。那天,我們在神保町街頭一碰面,把這些“往事”一聊,彷彿就“對上了暗號”,他說,我們彼此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了。
傅老師是一位有著極強“時間意識”的歷史學者。他有幾次跟我聊起,任何一個人其實都有屬於自己的幾個時間:一個是“肉體時間”,人的肉身在世存活幾十年,最多不過百來年;另外一個就是自己創造的“精神時間”,在這個世界留下精神痕跡,會遠遠大於肉身存活的時間。比如,現代的人一講起清朝,就會想起曹雪芹,至於曹雪芹到底是活了不到50歲,還是活了70歲,就沒那麼重要。還有一個是“歷史時間”,時間的維度一拉長,很多評價標準就變了:誰還記得和曹雪芹同時代的那些非常有錢的“成功人士”?
所以,他幾乎是把所有“肉體時間”都用來創作,在他內心裡是有一個“歷史時間”尺度的。他給我看過存放在電腦裡的幾個書稿,每一個都頗有份量,都是他嘔心瀝血之作,卻不見得容於當下的世界。他其實已經在寫自己的“自傳”了:《開門見山》(2020.10 山東畫報出版社)是他對自己走出大山之前的故鄉記憶;《一代人1988-1998》(未出版)完整記錄他熱血的青年時代,為這個國家斷斷續續“坐過十年牢”;
“此書初稿寫成於2022年中秋前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問世。對於我,只是要留下白紙黑字的血淚見證,‘與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而他計劃要寫的《山外青山》,我相信他早已動筆,那是他在“西子湖畔讀史閱世”、開始著書生涯的“黃金時代”;從2017年開始,“五十之年,唯欠一生”,他創辦“國語書塾”,開始了自己的“百年樹人”生涯。疫情管控到令人窒息之時,他來到了東京。他說,沒想到,我的生命裡,居然還有一段“東京時間”。
這一年夏天,東京大學的中文講座開始了,很快大家就相互確認、形成了“同溫層”。傅老師先後在東大、單向街書店、局外人書店、東京人文論壇等地開始了自己的演講。人是有能量場的,傅老師的學識和演講才能很快俘獲了一眾粉絲,我們一眾人便軟磨硬泡他給成年人開“國語書塾”,希望他給在東京生活的華人“啟蒙”。
那是傅老師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異國的新鮮感,自由的空氣,無限的空間……他是熟知民國史的,120年前那群年輕人的身影一定不停在他眼前晃動。他在今年5月30日出版的新書《在東京重造中國》中不無動情地寫道:
“隔著一百二十年的時光,上野的櫻花又要開了。東京還是那個鄒容、魯迅、宋教仁他們熟悉的東京嗎?當我從上野、神保町、早稻田走過,想起一百二十年前,他們的身影曾出現在這裡的街頭巷尾,他們呼吸過東京的空氣,他們就讀過的學校、淘過書的書店有些還在,有些已消失在時間深處,但他們見到過的神社,他們逛過的公園無論是上野還是日比谷都還在。我在上野櫻花爛漫的時節,想起的不僅是魯迅的名句,還有宋教仁日記中的記錄……”
他在這期間有過很多構想:出書、辦雜誌、做一檔紀錄片節目、開辦系列講座、開課……圍繞在他身邊的一些人,都被他“點燃”了 。我於是“重操舊業”,創辦一家出版社,開始做起了簡體中文圖書出版。第一本就是傅老師的《去留之間:1949 年中國知識分子的選擇》。他說,書稿是現成的,20 年前其實在國內出過,沒想到再版的時候遇到重重阻礙,書都已經印出來,都不讓發行。那麼,就在東京做一個“全本”吧。編輯第一本的時候,他又說,還有一本構思了 16 年,寫了 8 年的書稿,一個字都沒發表過,好事成雙,乾脆一起出版了,這就是《一報一館一大學》。
書趕在 2024 年 1 月 1 日出版,傅老師那一年在杭州給國語書塾的孩子們過完跨年,當即買了機票飛回東京,迫不及待要看到新書。日本的印刷和紙張,沒讓他失望。我們過完元旦,就人肉帶了幾十套書奔赴臺北,放到飛地書店銷售。同時,也帶著新書拜訪了幾家大出版社和一些知名學者,拓展作者資源。回到東京以後,又給傅老師在局外人書店、單向街書店、東京人文論壇陸續安排了講座……與此同時,傅老師時刻不忘他國語書塾的孩子們,他還花時間策劃、編選了 8 本“國語少年叢書”和他的書同時出版。那段時間,我們忙得不亦樂乎,傅老師用《一報一館一大學》中的“一館”期許我:在東京重造文明。

傅老師的期許和祝願
現在想來,沒有傅老師剛來東京時的樂觀洋溢,就不會有讀道社的誕生;沒有他在開創時的書稿支援,也就不會“存系列”圖書的開始。出版路上,現在再沒有了傅老師的同行,嗚呼!
2024 年 3 月,明治大學召開了一場學術研討會。大牌雲集,但是會議結束後迅速歸於平淡——跟往常很多會議一樣。傅老師私底下跟我們聊天,開始透出一些失望情緒。學術如果只是停留在學院裡討論層面,甚至都不能對當下年輕人的困惑有所回應,那麼,這些學術的價值何在?這之後,他繼續奔波於國語書塾的遊學,很快就病倒了。有一次在他的書房聊天,他無意之中說到:“我的身體病痛也是時代的病症在我身上的體現啊”,我們相對無言。面對異地陌生環境、世道艱險,我們依舊有深深的無力感。
即便如此,他說,還是要把在東京人文論壇的系列講座寫成文字,生活在東京,為他提供了“東京視角”,這是一個有誘惑力的題目。後來問過他幾次,他說沒力氣寫了。目睹他的身體狀況,被糖尿病折磨得越來越瘦,便不忍催問。到了秋天,他卻告訴我,他一口氣寫了一篇五萬字的長文,選擇用“1905年”這個時間節點,把 120 的那群“80後”“90後”的群像寫了出來!著書之辛苦,唯有作者自己知。於是我們又開始興奮地到處找圖片,要做一本滿意的書出來。我堅持要找一張當時上野的櫻花圖,放到最前面。

今年 5 月 30 日,書終於印出來了,去印廠拉書,碰上下雨。但還是當天就送到了傅老師家裡,我知道一個作者想見到自己新書的心情,還給他留了一百本用來簽名。兩天後,我去他家裡取簽名書,開始慢慢地聊天。我們說起海外華語圖書的艱難,渠道也不穩定時,他還不停鼓勵我:從文明的尺度看,現在在東京做的事情確實很難,但事情就是在角落裡、一件一件具體而微做起來的。曹雪芹、張岱這些人,在寫出作品的時候,都只有身邊的親友知道而已,哪怕生前不出版不了,後世仍覺得偉大。所以,不要去羨慕那些喧囂,要對自己的事情更堅定。
那天他送我到門口,我抬頭一看,他已經瘦得有點讓人心疼了。不由鼻子一酸,我說,給您拍張照片吧。他連說不要,現在這個精神狀態不好看。我說,在東京做簡體中文出版最初就是因為您的鼓勵而開始的,您在東京對我們這群人的精神支撐真是很大的,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啊。幾天之後,我開車接他去早稻田附近的東京人文論壇做演講兼新書釋出會,他提前已經把這個系列演講的主題加上了“總結篇”。幾乎每場講座都不落的粉絲也看出來了:“傅老師消瘦憔悴太多了,就提前結束這個系列的講座啦。”

6月1日,傅老師站在臺階上,瘦得讓人心疼
6月30日,他買了夜間回國的機票,我開車和大呂兄一起送他去機場。到他家,他依舊很瘦,但精神矍鑠。他說這幾天看了我送的《我所認識的顧準》,從文字裡就可以看出作者徐方的精神純潔,這樣的人真是世間少有了,可與替傅雷夫婦收屍的江小燕相提並論。並拿出兩本自己書籤名,要我轉交給徐方。去機場的一路上,他談興很濃。我們天南海北地聊,臧否人物,歡聲笑語不斷。他說如果快的話,半個月就會回來。

6月30日,沒想到這是給傅老師拍的最後一張照片了
沒想到,上週一晚上這一走,今天週一大清早,就驚聞他走了的噩耗。怎敢相信?!發訊息給大呂兄,趕緊電話打過去,他說,凌晨兩點左右他就得知訊息了,他一夜沒睡。表妹哭著告訴我,給師母打電話,是他兒子傅陽接的,說師母已經住了醫院。訊息被證實了!人怔怔地呆住,半天緩不過神來。手機上大量的訊息湧來,丁東老師建了一個“悼念傅國湧”的群,裡頭有傅老師的家人,訊息更加確鑿無疑了。“驚聞噩耗”、“難以置信”、“晴天霹靂”、“痛徹心扉”……任何詞在這個時候都顯得乏力!章詒和老師說:“他活著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平常;一旦突然離去,才震驚,才嘆息;才感慨,才覺萬分珍貴。”
不!他在東京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覺得他萬分珍貴!他一走,彷彿抽空我們的心胸,我們就變得“六神無主”了!
我開啟傅老師給我的另外一本“未結集”的書稿,這是一本他歷年來悼念師友的“悼文集”。在代序《論時間》裡,他寫道:
他面對此刻,死亡般靜止的時間就是垃圾時間,我眼睜睜地看著時間穿過空氣、穿過萬物、穿過我的身體,卻無所作為、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一種巨大的黑暗吞噬了我,使我無法在石頭般的沉默中發出人類的聲音,因此不能生成時間,生成有價值有生命的時間,來抵抗這無價值的垃圾時間,而只能聽憑垃圾時間的流逝。
垃圾時間是什麼?是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時間,是被抽空了靈魂的時間,是沒有尊嚴、沒有想象力的時間,那是人類自身造成的非自然狀態的時間,使人類陷於自造的枷鎖之中,只剩下了苟存、苟且、苟安、苟全,連等待和希望都被扼殺了。
與垃圾時間相反,人類需要黃金時間,黃金時間是人的自我完成,也即是人在創造中生成時間。……在魏晉的亂世中,嵇康、阮籍和王羲之、陶淵明、謝靈運他們都以自己心靈的努力,都在垃圾時間中活出了自己的黃金時間,在自己身上克服了他的時代。儘管處在垃圾時間的包圍中,他們“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黃金時間並非在黃金時間中創造出來,在垃圾時間中也可以生成自己的黃金時間。
傅老師,您這兩年多的“東京時間”,也是以您自己個體的努力,在垃圾時間中生成了自己的黃金時間,且照亮了我們這些周邊的人啊。
如今,痛失吾師,讓我們這些人如何面對這暗淡無光的日子?!嗚呼!!
(寫於2025年7月8日凌晨3點)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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