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穿什麼?
A.我今天穿T恤。因為我面部太陽穴凹陷,顴骨凸出,骨窩凹陷,下頜骨凸出,是菱形臉,適合圓形領口。我還有麒麟臂和副乳,袖子可以遮擋缺陷,露出我的小臂。
B.我今天穿T恤。這件T恤有視覺感爆棚的撞色,不容易撞衫,出門回頭率很高,可以打造率性休閒的少女風風格,甜中帶辣,都市感拉滿。
衣服是身體的延伸。挑選衣服的標準背後,是你對自己身體的看法。
選項A,把身體看成一個可被拆解的、由區域性拼成的解剖學客體。猶如健身房儀器以人體圖示意目標肌肉群,我們用 “管理”、“維護”、“塑形” 這樣的詞,把身體想象成一個被抽離出個體感受的標準化可除錯客體。
選擇B,典型消費主義穿搭話語。風格本應是從主體自然流露出來的、精神呈現出的可見部分,像植物的外殼,動物的皮毛。所謂 “鬆弛感”、“少女感”,不是自己感到放鬆或自我指涉為少女,而是將自己塞進主流審美里相對應的符號體系。在眾多風格中尋找和定位自己,其實是一種 “印象管理”,是在精心營造一種 “被別人觀看的方式”。
不管是是選項 A 還是選項 B,都在指向同一個陷阱:自我身體客體化。相信身為女性的你,早已很熟悉這套話語和邏輯,甚至很可能身體力行地主動參與過。你做過數不清的 “風格測試”、“臉型測試”、“髮型測試”。你刷過成百上千個穿搭博主、穿搭模版、穿搭技巧。你試過千奇百怪的減肥瘦身小竅門。身疲力竭的你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追求一個叫做 “美” 的高尚目標,還是在被動地履行一個叫作 “美役” 的東西。
現在,你需要關上衣櫃。先學會以主體性的姿態對待自己的身體。
何為主體性?簡單來說,就是把 “我” 作為具有充分能動性的主體,由 “我” 來採取行動和態度去 “對待” 外界,而不是 “我” 被外界如何對待。比方說,不要說 “我不適合穿短裙。” 要說,“短裙不適合我”。
那麼,具體到自己的身體,如何使用主體性姿態呢?
簡單來說,就是少觀看,多體驗。事實上,“我” 是唯一一個無法直接看到自己面孔和身體全貌的人,卻是唯一一個能夠體驗自己身體的人。很奇妙,不是嗎?
觀看有評判,體驗無標準。主體性穿衣第一要義,就是確立身體中立性原則,即對自己的身體採取中立立場。這意味著不要去仇恨身體的 “侷限性”,亦不要投入時間和精力去 “觀賞” 它。只是簡單地與自己的身體相處,將自己的身體作為一個物理容器和自己的一小部分,而不是僅僅關注它的外觀。
在身體中立性原則下,我們應避免對身體進行審美上的評價 —— 無論是 “我的手臂健美” 還是 “我的手臂纖細” —— 而是去強調它的作用:我的手臂讓我可以擁抱別人或向他人擊掌。
身體中立性原則鼓勵我們選擇衣服主要是基於功能性和自我感受,而不是為了滿足社會對美的期待或者展現身體某些特徵。它鼓勵我們放下對社會主流審美體系的關注,選擇自我感覺舒適、功能性先行的衣服。
身體中立性原則也鼓勵我們用同樣的 “去美化” 目光去看待其他女性。比如詩人餘秀華與拳擊手張偉麗,她們的身體各有不同,但讓她們閃耀的並不是她們身體 “看起來” 怎麼樣,而是她們的身體 “做了什麼”。

我們的手可以攥成拳頭去搏擊,也可以拿起筆來寫詩。我們的腿可以擊退對手,也可以行走在春天。
我們為賽手歡呼流淚,被詩歌震動安慰,而創造出這一切的身體是什麼尺寸,白不白,瘦不瘦,線條怎麼樣,相比之下是多麼莫名的問題。
誰在乎呢?
選擇衣服,就是選擇活動的姿態,
與佔領空間的方式。
人的身體是三維的,空間的。
和任何生物一樣,在人類社會里,空間即權力。這關係到生存的可能性。自然界很多動物在進攻或防禦時刻會炸毛,目的是讓自己的體積變大,嚇退對手。除了皮毛肌肉,聲音、氣味也是身體進行擴張的方式。
在地鐵上叉開腿坐,更高的聲量,鼓勵更高更壯的體型審美,足球籃球等大場地的運動偏好,是父權社會性別空間秩序在男性身體上的表現。
反觀女性,一切的審美和行為規訓都指向 “更小的空間” 和 “更小的體積”。身高不能太高,體重要瘦,聲音要輕。
女裝也喜歡把女人變 “小”:物理層面上的 “顯瘦”,心理層面上的 “顯幼”。對 “小” 的追求會帶來束縛。不管是清朝花盆底鞋,印尼 Batik 還是包臂裙高跟鞋,各個民族的傳統女性服飾和現代流行單品都不約而同地束縛女性的腿和腳。
限制女性的活動,就是限制她佔領空間,限制她自我賦權。
衣服是空間的,我們選擇衣服,就是在選擇活動的姿態,選擇安置身體的方式,選擇如何和世界互動,如何在空間裡活動。
衣服,是 “身體” 和 “外界” 這兩個空間的中介裝置。在這一定義下,我們該怎麼進行主體性穿衣呢?
回想你的一日軌跡,你所處的空間是怎麼樣的?你想如何在空間裡活動?
比方說,如果你想專心地進入心流狀態,那麼任何可能干擾到你專注的衣服都不是好的選擇。比如容易弄髒的昂貴白色衣服,一動就會發出聲響的衣服。
如果你想輕捷地活動,跑跳自如,那麼顯然高跟鞋,緊身牛仔褲不是優選。
去佔領,而非去展示。這是女性對空間的新態度。
溫度,冷暖,空間大小,舒展程度,活動範圍,這些變數應當是你選擇衣服的首要根據。一切服務於 “我” 的動作、“我” 的便捷、“我” 的姿態。
迴歸感受,主體性穿衣將變成非常簡單的選擇題。
你也曾悄悄期待過灰姑娘
“華麗變身”的成功瞬間嗎?
你有沒有發現,小時候我們看過的女性向作品,從《巴啦啦小魔仙》、《美少女戰士》,到《醜女貝蒂》、《穿普拉達的女王》、《公主日記》,再到復仇的林品如和諸多快抖爽劇,女主角的人生轉折點總是與被極力渲染的換裝橋段同步,彷彿摘下眼鏡穿上裙子便迎來嶄新篇章。
社會儀式,比如婚禮,成人禮,也離不開一身華麗變裝。女性一定要透過婚紗成為新娘,透過禮服變成大人。猶如等待被施展魔法的灰姑娘。
而這種橋段在男頻裡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因為男性特權的體現之一便是可以將任何符號和資源轉化成性吸引力和審美資本,比如幽默(男女脫口秀演員擇偶總被玩梗),能力,地位,性格,甚至某種 “氛圍感”(多少醜男假汝之名)。
反觀異性戀霸權下的女性卻只有那個狹窄的框架來讓自己變得 “性感”,變得被渴望和被認可。人生更好便會更(符合父權建構的)美;而更(符合父權建構的)美就意味著人生更好。附著於女性身上的美實在太過沉重。
如今我們終於醒來,理想自我和美麗穿搭之間的強關聯是一種性別化的構陷。人生新面貌的具象化,可以是更結實的肌肉,更多的笑容,更遠的足跡,更多的發現,更深的聯結,而不僅僅是更貴更美的一身衣服。
美與不美是個體的選擇,
也是對霸權的抵抗
主體性穿衣,就是對美的符號、美的規則、美的霸權有所察覺,有所批判,進而主導它。如果你對穿衣服完全沒有審美興趣,大可以 “脫美役”。什麼都束縛不了你。你並沒有站在這個世界的對立面,你的選擇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而如果你將服裝視為自我表達,那也並沒有什麼錯,因為這只是你滿足創造性需求的手段之一,就像有人唱歌、有人畫畫。當你在鍛造審美的容器而非迎合想象中的他人眼光,你會感受到自由、創造而非焦慮、束縛。你必然會有一些超越性的審美追求、審美趣味與審美榜樣,TA 們與藝術、音樂、想象力站在一起,而絕非與外貌焦慮、外表打分、身體羞辱、媚俗的商業氣質為伍。去表達,而非 “去展示” —— 如果你的主體性足夠牢靠,你一定能區分出箇中邊界。
我們對抗的不是美,而是美的霸權。無論是以上哪一種,你都是在踐行主體性穿衣原則,都是在對主流審美話語作出微情境對抗。
身體是個人的,也是政治的。衣服是意見,也可以是異見。
被看作是性感符號的迷你裙,曾經是二戰後爭取婦女權利、女權主義和性解放的年輕一代的政治活動旗幟。

圖源:百度
被視為女性固有符號的頭巾和頭髮,也可以是伊朗女性掀起反抗浪潮的集體武器。

圖源:端傳媒
1913年3月3日,伍德羅·威爾遜 (Woodrow Wilson) 就任美國總統的前一天,超過 5,000 名婦女在華盛頓特區街頭遊行要求獲得婦女選舉權,她們用綠色(Green)白色(White)紫色(Violet)來表達 Give Woman Votes 的口號,與此同時她們拋棄了浮誇的維多利亞時代連衣裙和緊身胸衣,代之以寬裙和定製套裝等寬鬆服裝。

圖源:theskimm‘《Women's Suffrage: Key Moments in History》
在主體性的滲透下,穿衣這件小事,可以是攪動時代巨輪的手指,也可以是自然界任一株不可侵犯的小花。
還記得劉小樣嗎?一個在土黃色原野上堅持穿紅色的女人。那是她偉大的尊嚴流露的一角。

— The End —

— 作 者:孫 漫 漫 —
— 編 輯: 趙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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