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他仍然覺得恐懼。被問起年輕時與同盟會的關係時,一口回絕,擔心滿洲人會報復他或其子孫。
這是一九六六年的馬來西亞的怡保市,距離辛亥革命已過去五十五年,不僅滿人早已失敗,推翻了滿人的同盟會亦已瓦解,它的繼承者國民黨被困於臺灣島上。
這位七十歲的李姓老人的憂慮,不無荒誕,卻給年輕學者顏清湟另一種歷史觸感。在東南亞的華人社群,政治、革命仍是某種禁忌,它通向不安。李老人的反應是普遍的。但當顏清煌轉化了視角,只問起他們是否接觸過孫中山時,他們立刻活躍起來,很願意提供自己或長輩們與這位革命者的資料。比起抽象的政治理念與組織,這活生生的個體更親切、不具威脅性。

孫中山(1866年11月12日—1925年3月12日)
顏清湟在馬來西亞、新加坡的實地調查,最終促成他完成了這本The oversea Chinese and the1911 revolutio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Singapore and Malaya,我手上這本中文版翻譯成《星馬華人與辛亥革命》,來自臺灣聯經出版社的1982年的版本,譯者遵循習慣,將新加坡稱作星洲。
很可能在蒐集關於晚清的資料時,我找到這本書。在這背後,是我對海外華人世界日益強烈的興趣。儘管人人皆知,康有為、梁啟超的保皇會構造了一個全球網路,孫中山說“華僑乃革命之母”,但這個網路如何構建,他們如何思考,什麼力量促使他們行動,他們又怎麼看待僑居地與母國的關係,怎樣處理自己的身份認同……在應對中國歷史時,我們常困於自身的故事,不願對外部因素加以注意,這反而使得我們的故事變得偏狹、殘缺。
當孫中山在1900年夏天初次抵達新加坡時,他不僅不受歡迎,且必須應對嚴重的外交事件。此刻,這裡最受歡迎的中國人是康有為。自1898年的維新失敗,他流亡海外,征服了很多海外華人的心。他正在說服新加坡的華人領袖丘菽園、林文慶支援他的“勤王”主張,起兵拯救受困的光緒皇帝,重啟改革,令中國重獲富強。

丘菽園(1873—1941),林文慶(1869—1957)
自1893年以來,孫中山一直試圖接近康有為,他們都有著革新中國的志向。康卻總在迴避孫,他先是覺得自己士人出身,要孫執弟子禮,接著覺得自己是皇帝之師,更不能與孫這樣的謀逆者為伍。儘管皆是政治流亡者、清王朝通緝的物件,他們卻選擇了兩個不同的道路,康只要幫助光緒復位,孫卻想推翻整個王朝。
孫中山仍試圖接近康。對於他的理想,這似乎是個恰當的時刻,義和團運動以及因此到來的外國干預,令清王朝處於崩潰的邊緣。倘若與影響力更廣泛的康有為聯手,很可能創造出新局面。這再次被證明為一廂情願,孫中山派出的兩位日本聯絡者,被康有為懷疑為刺客,被新加坡警方扣押。孫只得親自前往,動用他因倫敦蒙難而在西方世界獲得的聲名與網路,解救了他們。但殖民地總督並不同情他的努力,因為“作為一個愛國的中國人,正當中國面臨外國入侵的時刻,煽起新的騷亂是不明智的”,他驅逐了孫中山,並禁止他五年內入境。
這段小插曲也表明新加坡以及它歸屬的海峽殖民地,正處於一個轉折時刻。自1819年開埠以來,這個馬六甲海峽上的港口迅速興起,成為東南亞的貿易中心。中國人——主要來自福建與廣東——迅速湧來。中國的內部危機,不管是太平天國還是宗族械鬥,饑荒或是貧困,都推著人群向此的擴散。
不同地域的人佔據不同的職業,福建是米商、條幅、船伕、石匠等,潮州人則種植胡椒、甘密,米與布的小販、漁夫與小販,廣府人是木工、磚工、石匠、裁縫與鞋匠,客家人大夫人小商人、鐵匠、泥工、裁縫等,海南人幾乎都是店夥計與傭工。少數人抓住機會成為鉅富,大多數則為生存苦苦掙扎。無一例外,他們對於這個殖民地並無歸屬感,只等有朝一日回家鄉、光宗耀祖。
反叛的基因是本地的基因。早在17世紀末,失敗的反清鬥士就曾避難於此,太平天國運動的失敗,又將一批反叛者推到此地。洪門(它的另一個稱謂天地會),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英國人在表面上統治著殖民地,地下組織才更直接的支配著普通人,他們熟知大哥、白扇、草鞋這樣的頭銜,也瞭解焚香、歃血、結拜這些儀式。

康有為、孫中山的先後到來,意味著這個華人社會的政治意識的突然覺醒。他們的日常挫敗——在英國人統治下的屈辱感、異鄉的孤獨、日常生活的困頓與不安全——突然找到了一個明確的出口,它們皆是緣由中國過分孱弱,倘若能建立一個富強的中國,他們就將重獲自尊。同樣來自廣東的康有為與孫中山,給出了不同的選擇。

康有為(1858年3月19日—1927年3月31日)

二
我在福建街上閒逛,尋找20號門牌,南洋第一份革命報紙《圖南日報》的創辦地。那是1903年,尤列結識了陳楚楠、張永福。前者曾與孫文同稱“四大寇”的香港醫學院畢業生,廣州起義失敗後,就潛伏在新加坡,他以為苦力們醫治花柳病為業,並發展出自己的組織“中和堂”;後兩位則是本地出生的華人青年領袖,他們都曾深受維新領袖丘菽園、林文慶的影響,但他們也對康有為一派的方式感到不滿,認定必須採取更激烈的方式。
1901年至1903年,從上海到舊金山,支援革命的報紙與小冊子迅速增加,其中最著名的是18歲四川青年的鄒容的《革命軍》,他直截了當的詛咒滿人統治,宣揚仇恨、殺戮。這些報刊也隨著貨品進入到新加坡,擊中陳楚楠、張永福等青年的心。他們共同創辦的《圖南日報》,是這股新時代情緒的象徵,它開始在新加坡公然的標榜反滿、革命。
新加坡的初冬的傍晚,依舊潮溼、炎熱。這個港口城市,身處東方與西方的交匯之處,貨船、資訊、金錢的流動一刻不停,卻有一種奇妙的停滯感。樹木總是鬱鬱蔥蔥,空調使室溫恆定不變,半個多世紀以來,它的統治者始終是李光耀一家。
對我來說,新加坡曾是一個閃亮又可疑的故事。它的成功不必說,新加坡模式是很多官員、經濟學家眼中的榜樣,只領導五百萬人口的李光耀卻是世界舞臺上的巨人。但這個制度過分強烈的控制慾,從重罰吐口香糖的人到總理教導年輕夫婦如何增加夫妻生活、多孕育子女,你多少會覺得這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所大型中學,高瞻遠矚又嚴厲非凡的李校長為你事無鉅細的制定了一切規則,你只需遵循。那些玻璃幕牆大廈、整潔的街道、禮貌、溫和、高效又有些缺乏些色彩的新加坡人,似乎都在證明這套系統的正常運轉。

李光耀(1923年9月16日—2015年3月23日)
但你又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湧動。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總被一種不停息的自我尋找之中,它是安全、富足,也是自由、尊嚴與自我表達。此刻的新加坡像是一塊歷史的飛地,動盪、貧窮、地緣衝突似乎都被隔絕在門外,人民似乎也將能量匯聚於一個更狹窄、以功利為考量的渠道中,這注定是暫時的。
炎熱與潮溼皆令我疲倦,我在福建街16號的一家小販中心坐下,要了虎牌啤酒,繼續翻閱手中的《星馬華人與辛亥革命》。這印度的咖哩、馬來的酸甜、廣東的叉燒構成的小販中心,亦是新加坡的迷人一面。這種三元新幣也能吃飽的小販中心,既連線新加坡的過去——那是苦力、小販、鞋匠的世界,他們節衣縮食,吃最簡單的一餐;也與此刻的新加坡也密切相關,這個奉行開明專制的政府,既為普通人廉租房,也為他們提供廉價的食物。

小販中心
我猜,左側那座龐大的多層停車場,就是《圖南日報》的昔日地址,它會佔據一個小小的房間,瀰漫著革命思想與印刷機的油墨味。它也是激烈與孤獨的聲音,在彼時的新加坡,大部分華人處於一種非政治化的狀態,富有政治意識的主流又是清王朝的擁護者,急切的得到北京的認可,以授予榮譽官銜,光宗耀祖。而一小群不滿者中的大部分,又是康有為、梁啟超的追隨者,他們反對慈禧,卻是光緒的擁護者,他們需要改革,卻不需要推翻整個制度。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成為了革命理唸的支持者,他們要更勇敢、沒有負擔,不擔心失去什麼。更富有、也具維新意識的人支援了康有為、梁啟超,而孫中山贏得底層的民眾。
在閱讀這個時代時,丘菽園、林文慶這些殖民地精英人物引起我的尊敬,他們理解世界的趨勢,有著深切的關懷,有能力調動資源捲入其中;更感動的我確是那些底層民眾,他們被日常壓力所迫,卻在某一個時刻,突然捐獻出所有的財產,甚至不畏犧牲、加入起義。在吉隆坡,一位陳姓木匠,要供養一個七口之家,卻一口氣捐獻了12把椅子;另一位黃姓的工人,將自己的房子抵押,把款項捐給孫中山的起義軍。而他們中的很多人,熱血衝動之後,也要承受對應的犧牲與恐懼。文章開頭講述的李先生,仍被這種恐懼包圍著。
如今的新加坡,已很難想象,那種群情激憤的景象。我穿過夜市,翻譯成“登婆街”的Temple Street,中國城如今像是一個博物館,儲存了昔日福建人、潮州人、海南人的生活與審美。你很難想象,它在20世紀最初的三十年,從維新、革命到五四運動,它曾經多麼的情緒激盪。1907年後,當孫中山被驅逐出日本,這裡成為整個海外華人世界的革命中心。

我對顏清煌先生生出無限的感激,是他以及他的老師王賡武先生的先驅式的研究,讓這些完全被中國忽略的歷史,呈現在我眼前。在我們的歷史研究中,一切都是在中國內部展開的,很少人意識到那個海外世界對其中的貢獻。
在這傍晚的福建街,一種強烈的衝動也在我心中升起,我要去這廣闊的東南亞世界遊蕩,去追尋那些被遺忘的維新者、革命者的遺蹟,他們熱情曾感染過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它也一定會深深的感染此刻的我們。
作者文章推薦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