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編輯|王珊
改分數
在網上看到何凱文考研英語成績造假的訊息,入行考研輔導行業7年的劉毅並不感到驚訝。作為一家線上考研輔導機構創始人,他曾因工作與何凱文相識,印象中何凱文“線下性格挺正常”,但線上的何凱文個性張揚,多次“拉踩”同行,在業內口碑並不算好。
何凱文微博
這不是何凱文第一次陷入風波。杜昶旭第一次聽說何凱文這個名字,是在2010年。當時,杜昶旭在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東方”)北京總部工作,是一名託福老師,從業已8年,而何凱文在考研圈還沒有打響名氣。一位學生給杜昶旭留言,提到世紀文都教育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文都”)一位名叫何凱文的老師的課程內容裡,句子分析部分與杜昶旭的很相似,講課感覺也相像。
杜昶旭在網上搜索到何凱文在文都的講課影片切片,以及課程講義。2010年,考研市場和行業還未形成規範,他經歷過很多“模仿”或“被抄襲”的事,甚至有新東方內部的老師,但何凱文的影片和講義仍讓他十分驚訝,“幾乎是一比一復刻,連調侃段子和動作表情都是一樣的”。杜昶旭說,這件事最終是以新東方出面給文都遞交律師函,文都刪除相關教學影片結束。但何凱文的行為並未停止,2011年,他再度發現何凱文講課“例句用的是我們托福考試的例句,而非考研真題中的例句”。
何凱文上一次被外界和考研圈熟知的造假風波發生在2021年。當年1月,與何凱文共事近10年的前同事、考研政治老師任燕翔發文《何凱文不能引領考研培訓行業》,質疑何凱文博士學歷造假。“他不是博士卻聲稱是博士,沒參加過閱卷卻宣稱自己是閱卷組組長。”外界因此才意識到,何凱文廣泛出現在宣傳講座、社交平臺、文都教育官網和書籍裡的博士學歷,是假的。對此,何凱文在報道中回應自己並非博士學歷,自己並未說過自己是某高校的博士生,“那是當地的推廣說的,是公司行為。”
相對於前兩次事件的不了了之,今年3月這次英語成績造假在考研圈引起了切切實實的震動,被業內稱為“英一事變”。2月24日考研成績公佈後,作為考研英語名師的何凱文曬出89分的英語一成績和查分影片,並在微博評論區回覆粉絲稱,“很羞愧,本以為能上90”。彼時,考研英語一正因太難而廣受討論。何凱文在微博擁有1030萬粉絲,成績曬出後,“何凱文英語一89分”即登上微博熱搜。
對比之下,另外一位英語網紅名師周思成的英語一成績只有77分,被網友認為“太差”。周思成出名晚於何凱文。在微博,周思成的粉絲量只有何凱文的一半,但在小紅書上,他的粉絲量是何凱文的2倍,約20萬。3月5日,周思成公開質疑何凱文成績造假,指出何凱文的查分影片經過剪輯,“每天營銷號不停拉踩別的老師,各地wd(文都)招生都用‘全國第一’”。

周思成公開質疑何凱文考研成績造假
2天后,何凱文合作的教育機構文都發布說明,稱何凱文為兼職教師,在事實真相證實之前,暫停其參與的所有授課、講座等一切合作。3月8日,何凱文公開道歉,“經核實,本人實際成績為71分,此前公佈的89分成績確係造假。”何凱文在致歉中承認,其“試圖以虛假成績維繫教學的可信力和影響力”,心態“急功近利”,並聲稱退出考研培訓。在劉毅看來,何凱文的成績造假行為,是作為網紅名師爭搶流量和宣傳的手段,而何凱文與周思成兩人的對峙,也是考研行業去名師化大背景下,名師爭奪流量的一種掙扎。
名師模式
何凱文所在的文都正式創立於2005年。2003年,受到“非典”事件和1999年本科擴招的影響,研究生擴招6.63萬,增幅高達32.72%。那幾年,不少考研輔導機構看準市場機會應運而生,包括文都、學府考研、海文考研。它們與上世紀90年代成立的海天教育(以下簡稱“海天”)和啟航教育(以下簡稱“啟航”)一起,成為日後考研輔導領域的老牌輔導機構。
“考研輔導機構早期的招生,主要依靠加盟商入駐學校,招聘校園代理、發傳單、貼海報等形式進行,機構‘坐等’學生上門諮詢。”王一鳴2011年進入海天武漢分校,擔任入校演講的宣講老師,他告訴本刊,2010年左右,競爭加劇的背景下,考研輔導機構的招生方法從被動等待,轉化為培養老師主動進校演講,售賣錄製課程。名師模式逐漸成型。
名師模式的核心是演講。劉毅說,何凱文也正是因此被文都選中。“何凱文確實有演講口才,擅長雞湯和段子,萬人講座依舊能帶起氣氛,再加上他英語口語是比較純正的美音,有播音腔,很吸引人。”從事考研英語輔導9年的宋凱曾逐句分析過何凱文長達1小時的演講影片,發現除少數臨場發揮外,不同年份、場次,其演講內容幾乎一字不差。“提前準備了逐字稿”,語氣、停頓、節奏、表情動作都經過精巧的設計。在講到逐字稿部分,何凱文的氣勢會陡然上漲,而結合臨場發揮的部分,語速則會放緩。宋凱注意到,演講時,何凱文通常會遲到幾分鐘,以提高觀眾的期待。

何凱文直播與網友連麥現場查分,證實其英一成績為71分
今年2月底,何凱文曾在一則短影片裡回顧,1979年他出生於四川一個小鎮教師家庭,父親是高中語文老師,從小他就參與了很多演講比賽。2002年,外國語專業畢業後,他留在母校西華師範大學(原四川師範學院)任教,2007年考上北京外國語大學。讀研期間,何凱文進入新東方(太原)工作。在羅永浩、李笑來等名師雲集的新東方,何凱文並不算最優秀的一批老師。“能力最出眾的教師都在北京總部。”杜昶旭在發現何凱文抄襲之後,曾在新東方集團查到,何凱文離職前做到了專案主管級別。杜昶旭解釋說,這是一個普通老師工作1-2年的水平,不過,何凱文能夠在新東方晉升,說明其英語水平和授課能力至少是合格的。
2009年,何凱文從新東方離職,進入文都。當時,考研行業內已經產生了諸如陳文燈、李永樂、武忠祥等名師,文都在政治和數學領域也培養了湯家鳳、蔣中挺這樣演講和銷售課程能力出眾的名師,成為機構宣傳的利器。但在考研英語領域還鮮有名師出現。相比於新東方,考研機構在薪資上有很強的競爭優勢:新東方等機構當時主要針對出國輔導,採用面授模式,老師的薪資必須透過一堂堂課程積累,名師的薪酬一年封頂有一二百萬;而當時的幾大考研機構普遍採用大班網課模式,一套課程由幾個老師合作錄製,全國加盟站點分發錄播課;考研輔導老師的薪資以提成方式發放,上不封頂。
進入文都後,何凱文將名字由何諧更名為何凱文,開始去縣市做線下講座。“演講是觸達學生、積累人氣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王一鳴說,在資訊並不發達的時代,學生是否購買課程,很大程度取決於宣講老師的演講能力。2011年進入海天(武漢)工作約1年,王一鳴就成為了機構內的宣講名師,一年裡他有200天在海天全國各地的站點演講。他記得,最密集的一次,上午在哈爾濱,晚上乘坐小飛機直飛牡丹江,第二天再飛長春,“一年當中飛機里程就有22萬公里,坐經濟艙差點都坐成金卡。”
在演講的基礎上,機構老師名氣的增加,還依賴於“書籍+課程+老師”的形式。新東方前員工張莉曾觀察到,新東方線上找到單詞這個賽道,為考研名師朱偉打造專屬的《戀練有詞》書籍和配套課程,掃描書中二維碼可觀看課程,學生也可經由課程切片關注老師,形成良性迴圈。而何凱文找到了長難句賽道,他自述,2012年,他的《考研英語長難句解密》,考研同學幾乎人手一本。
微博和微信平臺的展示給何凱文帶來了更多的流量。何凱文是兩個平臺比較早的使用者,2013年微信第一篇幾百字的文字,就有3萬閱讀量。章斌在文都工作20餘年,他記得是在2014年左右,真正感受到何凱文名氣大漲。當時,報名何凱文課程的一名體育考生,英語底子非常薄弱,但他的目標院校是上海體育學院(現上海體育大學),最終他以70多分的英語成績成功上岸。文都在微信公眾號和微博對此事進行鋪天蓋地宣傳,何凱文開始出圈。
何凱文名氣與地位的變化,從2014和2016年文都對何凱文的宣傳卡片中,就能看出。2014年的宣傳卡片裡,何凱文的名字及頭像排在其他三位名師後面,位列第四,到2016年,何凱文單獨出現在宣傳卡里,宣傳語增加了考研“長難句王子”、四六級何考研獨一無二的“預測帝”、全國考研英語輔導頂級名師等稱號。

章斌印象最深的是約10年前何凱文在山東師範大學的講座,他的身邊還配備了2個助手,一個幫他翻ppt,一個幫忙端茶倒水,一兩千人的大會堂座無虛席。那時,各個加盟分校紛紛爭搶何凱文前去講座,章斌通常得提前2個月去找場地,向總部申請何凱文的講座,所有時間以名師的時間為準。當時何凱文這樣級別的名師,講座一小時的標準費用是5000元,但為了爭搶到名師,有人甚至出到一兩萬元。
去名師化
在多位考研輔導業內人士看來,名師模式在考研行業的出現,是考研行業為了爭搶學生,競爭加劇的體現。而這背後是不斷增長的考研人數和高校研究生規模的擴招。2010年全國研究生報考人數達到140萬人,比2009年的124.6萬人多出近16萬人,同比增長達到13%;2016年,人數達到177萬;2020年報考人數則變成了340餘萬,十年間增長了200餘萬,增幅達200%。

《中國合夥人》劇照
在章斌看來,名師模式也是考研機構師資短缺下一種選擇。章斌說,在考研機構師資有限,以及學生付費能力不高的情況下,“大班網課(錄播課)+加盟”模式能幫助機構以極低的成本快速擴大規模。因為購買的是錄播課程,老師的演講能力和名氣是決定銷量的關鍵。張莉曾在2014年買過何凱文800塊錢的閱讀錄播課,她回憶,身為大學生的她,無法準確分辨老師的授課質量,而購買何凱文的課程,正是聽了他的演講後,感覺“很有煽動性”,就買了課。
但風險也是明顯的——缺乏穩定性。章斌說,當機構過度依賴幾個名師,一旦名師過氣、塌房或出走,對於機構都是致命的打擊。業內最廣為人知的一次名師出走即與何凱文有關。2021年,已經是文都“頂流”名師的何凱文出走,成為新公司新文道教育(以下簡稱“新文道”)的董事長,湯家鳳、蔣中挺、萬磊等30餘位老師也同時離開,加入新文道。這個帶來的直接結果是,“幾乎70%的加盟商都選擇倒戈新文道,還有不少直營店也是。”在文都工作多年的老師張亮告訴本刊,這是文都消減名師效應的後果,“步子邁得太大”。
文都等機構的去名師化,可以追溯到2016年。文都及啟航的老師均告訴本刊,這一年,包括文都、啟航在內的多家老牌考研機構,課程逐漸由大班網課,轉向集訓營和週末面授班。2019年,文都新的管理層正在大力推進“直營+面授”模式,取代“加盟+網課”模式。那時,張亮所在分校的外展、單頁和代理宣傳時,重點是2萬元左右的大班面授課,一個班級約五六十名學生,而非班級規模500人、價格2000元的錄製網課。那一年,張亮一個人就招收了四五十名面授班學生,做到了100萬的業績,他所在的校區也招收了約2個班學生。而錄製課,張亮只賣出去10來套。
考研人數的下跌和學生需求的變化,也是讓名師模式逐漸失效的原因。2024年,全國考研報名人數首次出現下降,較2023年減少了36萬,但入場的機構卻在增多。諸多線上機構、個人博主和遭受雙減衝擊的K12機構加入市場,競爭更為激烈,招生愈加困難。

圖源文都教育
某985高校畢業的梁心2014年創辦了一家文科類考研輔導機構,2020年高峰期時,招生由第一年的三四十人,增至2000餘人。梁心說那時考研的價效比很高,進入985院校後,梁心周圍的學姐學長,幾乎人均2-3個offer,都是華為、百度、阿里這樣的大企業,年薪25-30萬。疫情後,她發現,很多學生選擇考公。
2023-2025年,梁心機構每年的招生人數呈直線下滑,“40%-50%的下滑速度”,到今年,她只招到100個學生。劉毅說,這兩年考研機構都很難掙錢,招生人數下降,獲客成本上漲,“往年在社交平臺引流是免費的,現在一條潛在客戶的微信,就需要80-120元的成本。”曾有文都內部人士對《商報》透露,“何凱文線下授課8000元/天,書籍版稅13個點,加上自媒體平臺的廣告收入,年收入超1000萬。”劉毅說,出於縮減成本的考量,去名師化也成為普遍的選擇。
“學生的關注焦點,也從名師轉向課程內容本身。”這是新東方考研輔導老師徐琴琴這兩年感受到的最明顯的變化。她說,早幾年學生來機構報班,開口第一句話常常是詢問,機構有沒有名師。但這兩年,常常詢問是否是自有師資、歷年輔導學生考研分數、答疑和課後服務等。機構也越來越卷服務和質量。比如,機構要求除與學生本人溝通外,還需與每週與家長反饋,領導隨時在群內監督;答疑和學習管理老師由3人增至6人;要求答疑必須在24小時之內,若未落實,扣績效工資50-100元。琴琴說,這兩年,機構要求英語一教師的考研英語一成績,必須超過75分,否則不能排課。
在日益注重服務的市場環境裡,名師和名師的網路課程,優勢大大縮減。張亮也感受到同樣的變化,他說,名師授課以網路課程為主,在以面授課為主的分校,名師的作用不大。名師效應不再明顯後,張亮所在區域的幾所分校,也越來越少邀請何凱文等名師前來演講:2019年,他們會邀請何凱文來演講20-30場,這兩年逐漸下降到10餘場,出場價格也有下跌。“原來一天幾場,從高鐵站車接車送,給名師喝的水是百歲山,現在繁忙或者太晚時,分校會打車讓名師自己去高鐵站,而非陪同前往。”張亮說。去年何凱文到深圳大學講座,章斌觀察到,是他自己來的,沒有助手。待遇也差了很多,原先跟領導視察一樣,幾千個學生,現在也沒那麼多人。
章斌說,名師的收入主要來源於課程、講座和書籍,有些名師可能還有公司股份,可以參與年終分紅。但面授課程的推廣,導致名師的宣傳作用下降,其幾塊收入均有受到較大波及,名師只能依靠自己獲取流量,售賣課程。但張亮觀察到,依靠“雞湯式”演講,從微博微信時代走紅的何凱文,並不能完全適應短影片時代。周思成、頡斌斌等人正在成為新一批考研學子口中的名師,以及不少做自媒體的考研老師,都在稀釋傳統名師的流量。章斌觀察到,何凱文直播時,2000-3000人的線上觀看人數,200-300元的網課,通常只能成交二三十單,“或許正是因此,他選擇透過假報高分,維持著‘考研(英語)一哥’的位置。”張亮說。
(應受訪者需求,除杜昶旭、徐琴琴、王一鳴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大家都在看



